甄复国下意识向旁边那间挂着程白铭牌的办公室看了一眼,门刚才没关上,能看见里面的沙发,也能隐约看见侧对着门这边的沙发上躺了个人,看上去像是在睡觉。 哟。 现在的大律师们都这么无所顾忌的吗?人都搞到律所里来了。 如果是换了别的正常客户,这会儿只怕要开始质疑程白的人品了,但甄复国看见之后,一双眼睛却越发明亮起来。 这就对了! 这才是他要找的律师,专为人渣打官司的律师! “没关系,半点也不介意。” 甄复国的态度变得更热络起来,“我这案子也没什么需要保密的,您就在办公室里跟我谈也成。对您来说,真心就是小案子,就那个艺术博物馆画儿被盗……” “咳咳!” 正在一旁喝水的肖月忽然呛了。 程白的表情也微微呆滞了片刻,脑海中冒出的是刚才看的新闻里对这幅画的估价,一个多亿的小案子,可以的。 她看向甄复国的目光顿时就变了。 “您是那幅画现在的持有者,那位古董商人?” “嗐,怎么能说是古董商人呢?”甄复国的神情里多了几分专业的骄傲和自豪,就想要向外行人更准确地形容自己的职业,“就,就是负责古玩的、的……” “的”了半天,愣是没说出来。 他干脆一拍手,灵机一动,想出个特别通俗的解释来:“那什么,天下霸唱的《鬼吹灯》您有听说过吧?” 名气老大了。 是部盗墓探险类的小说来着。 程白看过电影,没看过原著,但勉强算是有一点了解,所以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甄复国就高兴起来:“那里头不是有个大金牙的角吗?就门牙上镶了一颗,做古玩生意的。您看看,我这牙——” 他张了张口,出一口整齐的牙来。 左上一颗大牙还真是金灿灿的。 “我这牙,里头烤瓷,外头包金。我呀,就跟书里那大金牙一样。” 程白隐约记得那个角,夏雨演的,穿一身黄马褂,又怂又还特能忽悠。印象中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啊。 她看着眼前这位,眼神带了几分迟疑。 但甄复国只以为她还是不知道,又举了个例子:“哎,那《盗墓笔记》,里面也有个大金牙。就刚开场的时候,拿战国帛书忽悠主角的那个。虽然没啥戏份,但也是个角儿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 程白默然了。 甄复国觉得,自己这身份,必须要讲个清清楚楚,不能不明不白,干脆拿出了杀手锏:“如果前面两个您都不知道,那我说的这第三个,您铁定听过!《无字疑书》,前阵子跟您一起上过热搜的边斜的大作!我最崇拜的一位作家!里面也有个大金牙,经营的古玩店进斗金,上能帮考古队,下能搞盗墓贼!一双火眼金睛,两只入化鬼手,神机妙算似孔明,文武双全比仲谋啊!” “……” 她如果说边斜的书自己一本也没看过,会被人盖章已经out了吗? 程白面无表情地看着甄复国。 他们两人这一番对话,发生在办公室门口。 提到《鬼吹灯》和《盗墓笔记》的时候,里面还没怎么样;可等提到《无字疑书》的时候,沙发上就有人动了动;等说到这本书里也有个“大金牙”还特别厉害的时候,人已经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无字疑书》里的是‘半口金’,不是什么大金牙吧?而且这本书写得早,这角在书里也就是打个酱油,好像没有你说的那么牛吧?” 沙哑的声音,还透出点倦意。 “一本悬疑小说怎么还跟人挖坟的比上了?够不着吧。” 程白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醒了。 甄复国则是顺着声音向里面望去,只瞧见一个人裹着厚厚的绒毯,只从沙发后面出个脑袋,耳机挂在脖子上,顶着糟糟的头发,但一双狭长的眼睛却很漂亮,带着几分懒怠。但薄抿着,眉头微皱,又显出几分严肃。 这人从沙发后面看他,目光审视。 甄复国顿时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似的,义正辞严地大声辩驳起来:“胡说八道!这本明明是我边神早年的经典!不是盗墓怎么了,都是悬疑探险有什么不能比的?我边神就是才华横溢就是牛炸了!半口金怎么,出场少怎么,我就看出他老厉害了!边神写得简直内行人,贼专业!哎,我说真的,要不是今天看在程律面子上,非要把你这种无知言论挂到网上去不可,让看书的大家伙儿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 刚刚发表过“无知言论”据说“才华横溢”“牛炸天”的边某人:“……” 甄复国见他不说话了,以为他是怕了,这才吐出一口气来,把腕上那血石手串摘下来转了转,向程白咳嗽了一声:“对不起,对不起,为了维护偶像,有点失态,程律您别介意。敝人这一次,乃慕名而来。这回的官司,真的要拜托您了!听说您手腕通天、业务一,还专为人渣打官司。敝人绝对是您最忠诚的客户,人渣百分百,纯的!” 传说中“手腕通天”“业务一”还“专为人渣打官司”的程大律:“……” 第35章 假粉 坐下来之后, 甄复国莫名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发凉。 程白面上带着一点礼貌的笑容,坐在他的对面。方才接过他的话表达过对《无字疑书》的质疑的男人,则已经叠起了他先前盖着的绒毯, 放到一旁,坐在了他的旁边。 边斜糟糟的头发两把抓得服帖了一些,那张俊朗得好像雕塑的脸完全显出来, 双目幽深且熠熠生辉, 但边挂着的明显是一抹标准的假笑,说不出地渗人。 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眼睑下虽然还有一圈青黑, 可整个人的神已经明显好了不少。 似乎是因为怀疑他是程白养在律所的小白脸, 甄复国看上去虽有疑虑, 却并没有开口询问边斜的身份, 只简单直白地先道明了自己要遇到的困境:“您刚才在门口猜得不错, 敝人正是英国马乔博物馆那幅被盗油画现在的持有者, 现在英国那边有律师联系我想要我返还这幅画, 如果我不配合, 他们说会直接提起对我的诉讼。敝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找位信得过的大律师, 来参谋参谋。” 肖月跟着程白, 各种各样的案子也算是见了不少,尤其是当年程白还打刑事的时候, 也算什么人都见过了。但像甄复国这种风格的,还是头回见。 她抱着电脑,听得很认真。 边斜却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在自己那个方位的桌角上放了一排从茶几下面摸来的绿豆糕,一块一块慢条斯理地剥着,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程白是没想到这种案子会来找上自己,听得对方话中这一句“信得过的大律师”,难免想起这位现实版大金牙刚才在门外说的那一句“专为人渣打官司”。 她继续保持微笑。 只询问道:“最近这新闻闹得好像大,实不相瞒,我刚才还看了。但英国方面好像并没有透案件的具体过程和细节。甄先生,我也很好奇,英国这幅画被盗,而各国,尤其是我国,都有文物出入境的登记。像这种国外的失窃文物,是过不了海关的吧?但它现在在您的手中……” 按照常理来讲,必然是走私或者偷渡。 也就是说,甄复国绝对不干净,而英国方面追索文物的诉求完全合理,没有什么不对。 甄复国显然也知道这点,连忙跟程白摆了摆手,面上出一种义愤填膺的神情:“嗐!这件事我说了您恐怕都不相信,其实要不是英国那边说,我都不知道这幅画在我手里!事情是这样的……” 甄复国从头到尾给程白讲了一遍。 去年五月,他刚做成一笔生意。文玩古董嘛,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这笔赚得多了,兜里有了俩小钱,骨子里又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就去欧洲住了俩月。 六月停留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 那里的面具很出名。 甄复国就参加了当时举行的一场拍卖会,举了几次牌,花了小一千万,拍下了几张面具,一座现代雕塑。 “现代艺术品拍卖您都知道,其实儿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面具的价格不高,做工致,也就几十万一张,贵的是这雕塑,当时有个傻跟我抬杠,愣是把牌儿举到了七百万。”好像想起那场景来,甄复国还来气,都用手里那血石的串儿敲了敲桌子,“可谁知道,这些东西带回去摆店里还没一年,就有人联系我,说那幅价值上亿的狗名画在我这里。” 这剧情…… 边斜啃了半块绿豆糕,忽然觉得这案子有了点戏剧冲突,立刻就意识到了甄复国这前后叙述的关系和案件里最关键的一点—— 名画怎么会在甄复国这里?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充了怀疑:“甄先生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在意大利拍下艺术品的事情吧?难道……” “对!” 甄复国一拍大腿,都没听边斜下面要说什么,就直接给了肯定的答案,接着就向程白嚎了起来。 “程律啊,您是不知道我有多惨。我一开始接到电话还一头雾水,请了圈里的高手来帮我参谋。人盯了我店里头摆的那雕像半天,跟我说里面有东西。我们这才发现,那雕像里有支撑的立柱,画儿就做进了那立柱里,藏在硬纸的材质里,这谁能知道啊!” 这是在拍什么国际大盗的电影吗? 程白无言,只觉得这桩文物返还官司比她以前接的那些家庭伦理、凶杀悬疑还要刺一点。 “所以现在那画?” “画我们起了一半,但已经基本能确认英国那边说的是真的,这东西的确在我手里。”甄复国一颗又一颗地转着那串儿上的血石,还时不时摸一下自己手腕上戴的那串铜钱,似乎有些忐忑起来,“敝人来这一趟,就是想咨询一下程律,如果英国那边真的要起诉我,这官司您能不能帮忙打了?” “可你拿了人家私人博物馆的画,不该还回去吗?” 边斜对这位不仅敢瞎他妈吹还连他也敢怼的“书粉”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听见对方那句话后,就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甄复国顿时看他。 嘿,这小白脸儿! 也不知道是程白的谁,睡人办公室,现在搬了把椅子来旁听不说,还上话了。 程白眉梢微微一动,也看了边斜一眼,但竟然没有任何阻断对方言语或者叫他住嘴的意思,面上的微笑毫无破绽,只道:“英国那边的诉求应该只是从您手里追索回这幅画,如果诉讼发生,您具体有什么诉求呢?” “敝人的诉求……” 甄复国收回了盯着边斜的目光,两手握在了一起,犹豫了片刻,才出个市侩而狡猾的笑容来。 “我就想知道,这画儿我能不能不还?” 肖月:…… 边斜:…… 程白:…… 甄复国十分诚恳,对自己的人渣属半点也不掩饰:“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呀,刚进门就说了,敝人就是程律您最忠诚的客户,人渣不是吹的。我这人属貔貅,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哪儿能吐出去?一个多亿呢!我的姥姥!没有这样送到人手里还拿出去的道理吧?您说,我这就是路上花一块钱买了个蛋,结果回来把蛋打了,发现里头有颗钻石。隔壁珠宝店的说这钻石是他们的,叫我还,我凭什么?蛋是我买的,里头的钻石也该是我的!说叫我还我就还,我呸,一群帝国主义老氓!” 还别说,他这类比其实有点道理。 换了是个正常人都不愿意还。 一个亿啊! 转手一卖就飞黄腾达了,直接走上人生巅峰! 这案子也不是不能打,但…… 疑点真的不少。 程白想了想,把桌上的录音笔按了,淡淡道:“案情我基本了解了,但甄先生这案子,是英国的被盗文物,在意大利被伪装成雕塑拍卖,最后出现到中国,光听您的叙述就知道中间转了三个国家。每个国家的法律都是不相同的,具体到诉讼的时候会非常复杂。我本人在涉外领域其实没有什么建树,所以这案子不是我接不接的问题,而是接不接得了的问题。” 边斜的目光一下抬了起来,瞅着她。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