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跟随梁王顾渊一同入读太傅府,阿暖就再也没有在子时之前入睡过。 梁王太傅周衍年逾花甲,白发苍苍,却一定要梳得整整齐齐,拢成发髻以桐木簪束在冠中,连一缕发丝都不能飘散出来。她于是想,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顾渊在王时放不羁,喜怒无常,然而到了周太傅这里,立刻就换了个人,敛容肃貌,正端,课业上也十分用功,阿暖很不明白,他都这样了,还叫她来做什么? 帮他研墨翻书也就算了,为什么他做一份课业,她自己还得做一份? “咳咳。”他轻咳两声,她这才发现自己又走了神,连忙端正姿态继续听讲。她是奴婢,不能与主上平起平坐,周太傅给她在边角处置了一方小案。她看着周太傅摇头晃脑地读诗,忽然一个灵:她坐在这个地方,他又怎么能看见她在发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周太傅跽坐上首,唱诵一遍,命道,“请殿下试解此篇。” 顾渊慢慢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以物起兴也。子都,美人也;狂且,狂丑之人也。不见子都,谓美人之不来;乃见狂且,谓丑人之作怪。” “扑哧”一声,阿暖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来。顾渊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又补充道:“此诗讽刺国君以丑为美,是非颠倒,纲纪紊。” 周太傅捻须道:“不错,虽不中亦不远矣。世有小人而君不能察,反以之为好,这是人君之大敝!”声音沉了半分,“为人君者,最要紧是明辨忠,殿下可记住了?” 顾渊恭声道:“学生记住了。” 周太傅郑重地点了点头,复接着往下讲去。 这回时,顾渊坐轺车,阿暖依例在车旁步行跟随。马蹄嘚嘚,轮声辚辚,顾渊忽然倾身向外道:“你今天笑什么?” 阿暖低下头去,一边迈着碎步一边道:“奴婢没想到殿下会这样解释。” 顾渊一挑眉,“这不是孤的解释,这是书上的解释,孤只是照搬。” 她一怔,“总之殿下……语言诙谐……” “你到底在笑什么?”他不耐烦了。 她一看到他这神气就不敢再饶舌,老老实实地道:“奴婢笑的是自己,奴婢自作主张,有另一种解释。” “哦?说来听听。” “奴婢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女子在等人,等呀等呀好容易等着了,偏还要拿乔地跟他说:我等的是那美人子都,可不是你这狂人呀!” 她说得绘声绘,眉眼都灵动如舞,说到末句又忍不住笑,眼波澄澈地漾了起来。他心神一晃,好像在这寒冷的空气里到几分瓷实的温暖,却将长长的眼睫掩下了,声音重重地一沉:“一派胡言!” 她容一凛,忙道:“是是,奴婢一派胡言。” 他这才意,懒洋洋地坐回去,犹不解气地加了一句:“你这是非议圣贤!” 她点头,“是是,奴婢非议圣贤。” 他怎么觉自己好像被她给玩了?冷冷哼了一声,慢慢道:“你这解释得没有道理,知道为什么吗?那女子既然好不容易等到了要等的人,怎么还会说人家是狂丑少年?怕是喜还来不及吧!” 她微微疑惑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大约她不想让少年知道自己在等他。” 顾渊又皱起眉头,“装模作样,口是心非!” 两人这样顶着嘴,浑没发觉梁已在眼前。仆从扶顾渊下了车,阿暖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入,走到勿忧里,他忽然回头对她道:“你也一样,以后不许跟孤拿乔,明白没有?” 她明白个。口中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已不知腹诽了多少遍。看来梁王殿下不仅傲慢、古怪、冷漠、有洁癖,还有点莫名其妙! 读不了几天书便临近社,王中开始准备一应祭祀事物,民间也活络走动起来,将大年的喜庆气氛在寒冷中一直延续到了二月。 顾渊作为一方王侯,固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也带累了他身边的一应宦侍仆婢,首当其冲的就是阿暖。 这是怎么说呢? 实在是这位梁王殿下,简直太过挑剔了。 “不行不行不行!”他飞快地在婢们捧着的一方方织锦前走过,甩袖将那些华美锦绣一个个全都拂倒,“这些达官贵人,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这斜文锦太寻常了,换过!” 阿暖站在这一列婢的最前端,看见那些婢几乎要掉泪的样子,斟酌了片刻,慢慢道:“殿下,礼物也分品级,给宗室列侯的礼不宜太重,重则逾制。” 他回过身来,剑眉高高挑起,“你倒来教训孤了?” 阿暖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孤看你近来是愈发敢了!”他冷冷地道,“孤的意思,不是要逾制,是要这礼足够显出孤的心意,当社大宴的时候送出去不致跌了孤的颜面——孤这样说,你们听得懂听不懂?” 众婢细声细气地答:“奴婢明白了。” 顾渊了额角,神情显出轻微的疲倦,却又掩饰了下去,而代之以断喝:“明白了还不退下!” 众婢慌慌张张地告退了,阿暖敛衽一礼也要往外走,却被他叫住:“你过来,帮孤看一样东西。” 她一怔,还来不及推辞,他已往卧房走去。 顾渊卧房中的布置她是无比悉的,绕过云母屏风,便见一方大,边屏扆相连,垂下苏绀绫帐,帐边香炉缓缓吐出苏合香的轻曼烟霭,笼得一室华丽似有若无。 顾渊偏好洁净素雅之风,所以卧房中泽不厚,都是青、紫、白之属,然而雕刻装饰繁复致,又是他那套“君子好文”的理念。她整理过这卧房无数回了,今次却还是第一回与他共处于此,一时只觉房中陈设都俗丽得扎眼,令她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地方再多的附丽,重点也只有那一张,她还能往哪里看! 他对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自是全然不知,径走到后,小心翼翼地搬出来一盆珊瑚,摆在房中央,问她:“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这珊瑚高可半丈,一本三柯,枝脉绵延,玲珑剔透,足为珍品。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宝物拿与她看,只揣摩着道:“奴婢家贫,哪里见过这样的好物,只听闻珊瑚树向来不能有这么高,这一株一定是不凡的。” 他站在珊瑚树旁,树上翠华光转,映衬他劲直的鼻梁和璀璨的双眸,表情却是深晦莫名。他伸手抚摩珊瑚树上凹凸不平的节理,慢慢道:“不错,这一株,是要进贡长安薄太后的。” 她讶然,“薄太后?” 薄太后出自河间薄氏,乃当今圣上生母,大靖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薄氏一门五侯,煊赫无匹,朝堂上无人敢撄其锋,泼天富贵全是拜这个女人所赐。阿暖清楚薄太后在大靖王朝中的分量——事实上,也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眸光动了动,仿佛有些情绪转瞬即逝,倏忽灭没。 顾渊点了点头,注视着这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轻声道:“本来过年时已经贡了东西,但那到底是官面上的。薄太后毕竟是孤的皇祖母,社也是民间里坊家族齐聚宴的好节庆,孤以庶孙的身份送一份私礼,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他说的当然是情理之中,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与她说?! 他看她一眼,那目光又渐渐冷凝,“薄暖,是吧?你曾经说,你与河间薄氏没有关系。” 她道:“奴婢不敢有半句诳语!” 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审视着她,她低眉敛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的穗子,看上去紧张、惶恐、怯懦、无助。他在心里头冷笑,她可真是一千变,总有那么多副模样装与他看,却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他派人查过,这奴婢的家中确实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她母亲刺绣为生,拉扯她长大,于年前去世,她葬了母,便到梁尚衣轩谋了份差使。至于她那个所谓的教书的父亲,却是从来没人见过。 索任由她瞒着吧,谁人不曾藏了些小秘密呢?丝剥茧地查考、条分缕析地推理,只要不害及自身,原也是一种乐趣。她既要玩,他有的是耐心陪她玩。 社的前一天,阖上下忙得不可开,顾渊却在从周阁中好整以暇地写字。 王常走到门外,行了个礼,“殿下。” 他将笔放下,懒声问:“都齐全了?” “回殿下,都齐全了。明大宴,定让诸位贵人都能意。”虽然隔着一道围屏,王常仍努力堆着笑容,希冀着那边的殿下能从自己的声线中听出自己是多么地尽心尽力。 “好,你辛苦了。”话这样说,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 王常顿了顿,缓缓道:“殿下说过,那小婢那边的动静,都要报与殿下知晓……” “她怎么了?”顾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今到内院告了假,说是社上要出给亡母上坟。” “她告假,你便批了?” “社祭祖是人之常情,许多内人都会告假,而况明大宴并无用她之处……” 顾渊的眉头跳了跳。他想到今晨她服侍自己出门时,脸上那明显是轻快愉悦的神情。他当时还问她,有什么事这样高兴?她只抿不答。 原来是这样! 每个人离开他的时候,都是这样高兴的! 心中一阵烦躁,他拿起书简便往围屏那边砸去:“滚!” ☆、第5章 夙夜行 二月的风已渐渐和缓下来,温柔地吹开了柳眼,睢水之上翠柳笼烟,柔媚飘舞,拂了浅碧的晴空。随她一同出的女官早就不知去向了,谁也不愿为了看着她而放过在外游冶的大好机会。她一个人径往北去,愈走愈偏,四处房屋檐檩低矮杂地错落着,这是民贫户所居的地段了。 她背着包袱踏过闾巷间的泥,鼻尖是剩饭菜的馊味和往来的民夫身上的汗臭味,间或还有煮的油腻的香。邻里分,门户祭扫,虽然年不利,但社的喜庆气氛还是做了个十足十。道旁偶尔见得瘦得皮包骨头的乞儿饿汉,看到她一身衣饰干净明丽,也不拉她,也不闹她,只用一双双空的眼眸死死地注视着她,她心中又是恶寒又是难过,足下便加快了许多。 渐渐走出了那一片嘈杂,终于来到睢城最北头,一座小小青庐安然而立。 推开吱嘎作响的柴扉,院落里的几丛兰绽出了细的花苞,长叶却已是枯黄死。那是母亲生前悉心培植的小花,此刻还缓缓散出垂死的香气来,然而母亲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没有进屋,却是径自绕到了后院,院中菜地早已被年前的大雪湮没成一片荒芜,院墙边有一座坟冢,冢前植了一株杏树,树边的木版上是风骨卓拔的汉隶—— “先妣之墓。” 没有名讳,没有尊号,没有落款。这都是母亲的意思。 她走到坟前,自包袱中拿出梁中分得的一盘胙,端端正正地摆好,又拿出抄写的祭文,也不读,便在坟前烧了。青烟袅袅上升,映着丽云,渐渐氤氲了她的双目。 她朝坟头伏拜,叩首,便那样将额头抵在了土上,良久,良久。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只是眷恋。 “阿母……”她低声说,“女儿已经进了梁。也不知前路还走得走不得?听闻圣上的病一比一重了,不理朝政,事情都丢给了薄家。然而梁王殿下子不好,圣上并不喜他,往后的事情,还难说得很呢……女儿此来,只想让阿母放心,女儿一向都好,阿父……”她静了许久,声音似乎被什么哽住了,“阿父想必也是很好的罢!” 她终于直起身来,眼里一片冰净,没有泪,全是凝固的冷,冷得刺人。身边的杏树已经齐人高了,枝散叶,青翠滴,她抚摸着树枝,慢慢地道:“好杏子,你便代我陪着阿母吧……” 社祭祖,梁王顾渊领众臣浩浩往郊外遥拜长安,忙碌终,薄暮时方来到城西的湛园。梁国境内宗亲不多,列侯更是早被裁撤,今的阵势都是顾渊一个个自旁的郡国邀请来的,道是热闹之外,还可为圣上的病情、梅夫人的胎儿祈福祷祝。眼看着十六岁的梁王将成太子,即令这邀请略嫌僭越,也无人肯错过这个表忠的好时机—— 于是湛园便坐了人。 这是前代亲王辟的园林,曲水池阁,飘花楼榭,纵是二月寒,园中也暖气熏人。挑角飞檐间次第亮起华灯,摆开盛筵,堂簪笏,映觥筹,天边一轮残的月亮,冷冷的银辉到得下界人间就全被那无限的灯火、无限的熏香、无限的人来人往给捂成了温热的气,在每一个人的眉眼里、指间、衣袍上驯服地动着。 这地方藩王的一场宴饮,比之长安帝家,竟是丝毫也不逊。 谁借了他这样的胆子? 没有人敢问出口。只是看着那人眉宇疏朗,衣裾清华,盛着怀的月,含着莫测的笑,在席间一个个与人行酒。 偶尔,他会抬眼望向西首,他的母亲文婕妤在一众命妇女官的簇拥之中,眉开眼笑,似乎心情很好。母子的目光一相对,他便立刻别过了头去。 他知道母亲对他的期望有多高。当初他只有四岁,圣上竟执意让他就藩,一个四岁的孩子又怎么能离了娘呢?于是文婕妤到底是跟来了。从此以后,圣颜稀见,她再也不能像圣上身边的其他妃嫔一样侍奉左右,不能有第二子、第三子,而只能守着他。 守着这个传闻中品不佳、乖戾无常的他。 这跟休有什么差别,跟守活寡又有什么差别?! 他经常想,母亲随自己就藩,这到底是母亲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若是后者,圣上一意孤行将母亲赶走,不惜背负乖离、夫妇不睦的恶名,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个羸弱的陆太子,还是那个忧死的陆皇后?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头皮都在发麻,手中的漆羽觞却好似深不见底,玉琼浆,永远也不完。眼前掠过一个个悉的不悉的面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子所置监察王国的内史大人,顾渊特意与他喝了三轮,内史却始终没有笑。 他默默地攥紧了羽觞。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