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自在地披着那帏,素青的颜,纱縠的纹路,揽在他身上,并不显得滑稽,反而愈衬得人如玉山朗朗,好像那不是帏,而是翩然的蝉衣。他漫然抬脚径自从那书案上跨过,墙角扔了一卷书简,他拾起来一看,上面的文字娟秀有力,意思却不能连贯,大约是她旧时练字所用。 她在他面前果真是藏了技,单看这习字简上孤秀的字,谁能知道是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少女之手? 他看到她反反复复最着力去练的两个字,脸变了。 一个是“薄”,一个是“陆”。 静了片刻,他将书简放回,又去看她房中的陈设。大部分东西都被带去梁了,此处却还留下了一些少儿时的玩物,他看到了一只布虎、一只竹雀、还有一个……那是什么? 他将那东西自边拖了出来,原来是一架两轮小车,车头雕作鸟雀模样,后安一块木板。他牵引着那鸟喙中的细绳拖着它在房中走,那木板便随鸟儿点头一翘一翘的,就像鸟尾一般…… 阿暖将那些衣裳洗晾完毕,再度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堂堂梁王殿下在跟一个小儿玩的鸠车过不去的样子。 看到她来,他好像看到了救星,“你快来看看,它怎么不走了?”浑然忘了自己方才还在跟她生气。 她呆了呆,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生气还是告诉他……这个鸠车怎么玩。 他道:“还不过来!” 她无奈,她认输,她走过去,蹲下身子,将鸠车的轮子调整了一下,站起来拍拍手,“殿下再试试。” 他试着拖了拖,果然比方才行得更顺畅多了。又抱怨道:“你这条绳儿太短。” 她慢慢道:“因为这是奴婢五岁时玩的。” 他停住了。 歪着头,目光明亮,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无知:“真的么?你五岁的时候,就有这么好玩的东西?” 她苦笑,“这是穷孩子玩的东西罢了。奴婢听闻,富贵人家的鸠车有三四只小轮儿,车首雕成凤凰,车后还有金飘带,拖动起来,就跟凤凰飞舞一样,好看极了……” 说着说着,她自觉无味,停住了话头。说什么富贵人家,他顾家难道不是天下第一个富贵人家?自己这样说话,反显得愈加寒酸罢了。他哪里知道穷人孩子的苦呢? 他却好似听得很入神,轻声道:“怎么不说了?” 她摇了摇头,“让殿下见笑了……奴婢是没见过大阵仗的人,倒在殿下面前斧了。” 他道:“孤不觉得。孤从来没玩过这些东西。”她略惊讶,他又道:“孤从小读书,夫子说这些都是玩物丧志。” 脑海里浮现出周太傅束得紧实的白发,她掩口微笑,“周太傅说的有理。” 他静静地看着她矜持的笑容,冷硬的心头好似塌陷了一块,莫名地有些空无的悸怕。就是这样的笑容啊——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端庄,这样的淡雅,这样的清妙——就是这样的笑容,可是谁知道这笑容背后藏了多少的悲伤辛苦? 他丢开那鸠车迈上一步,她却蓦然撞见他衣领闲散处出的带着水珠的颈项,红着脸往后退却。 他看她半晌,终于转过身去,“你去外面守着罢,孤要歇下了。” ☆、第7章 无知无畏 重重的帘帷之后,文婕妤刚刚起。 “你说什么?”披衣走到镜台前,由人给她描眉上妆,她形轻动,目无波澜,声音冷定,“再说一遍。” 王常抹了一把冷汗。在某些方面,殿下与他的母亲很像。 “回婕妤,殿下昨夜未在园子里歇宿,那个小谒者孙小言也找不见了。”他重复道。 文婕妤道:“给早起的客人们安排的歌舞可就绪了?” “回婕妤,已就绪了。” “那便快去吧。”文婕妤摆了摆手,“伺候的地儿,少了你王常侍可不行。” 王常琢磨不出她这句话的语气,但觉总不是在夸他。连忙哈告退,到得门外又吩咐了几拨人去找梁王和孙小言。 文婕妤待梳妆完毕了,蟠螭萝铜镜中那一张面孔致、典丽、平和,抿了抿红,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她一直走,一直不停地走。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了,身后的人不得不碎跑跟随。终于走到湛园西正门口,却听见门外传来儿子刚硬的声音: “你们拿人做什么?谁准你们拿人了?” 文婕妤深一口气,放慢脚步,安静地转到门边,便见到顾渊一身新的浅缥襕袍,神清气,剑眉是惯常地皱起,神间颇有几分严厉。他一旁是一个侍婢和一个内官,正被郎卫拘着,文婕妤想了想,那内官自然是孙小言了,而那侍婢,似乎就是当初替下秋儿的那个。 他既如此作,那几个郎卫当然只有放人。顾渊正要领着那两人进门来,文婕妤忽然出声了:“是本让他们拿人。” 顾渊一怔,“母亲?” “殿下莫忘了园子里还有客人。”文婕妤平心静气地道,“这些个内小事,与本就好。” 顾渊上前一步,“母亲,昨晚——” “王常侍!”文婕妤忽然抬高了声音,王常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倒好像他一直守在这里一般:“婕妤有何吩咐?” 文婕妤扫了阿暖和孙小言一眼,“将这两个奴婢带到寒泉去,本要亲审。” 王常一愣,寒泉——那就是说,婕妤要回去了?然而这话他是不会问出口的,只躬身领命道:“奴婢遵命!” 顾渊不豫:她将人带回去,却将他抛在这里应付宾客?早知如此,他索不回来了!怒言正要冲口而出,身后却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这本是大不敬之举,他却无端地心头一动。 他知道是她。 她在他身后低了声气道:“殿下早回即可,奴婢无事。” 他顿了顿,抬头对文婕妤道:“那便有劳母亲了。” 说完,他再不多作停留,径迈步往园中走去。只有赶紧应付了那些宾客,才能早早回,而况母亲生仁慈,他也不相信当真会出什么大事。 他知道这小丫头是有些本事的,只是总藏掩着不让他知晓;今次他倒要袖手旁观一回,看她能造化出什么来。 梁王的身影远去了,阿暖犹木木地立在那儿,目光空落落的。文婕妤冷冷哼了一声:“殿下已走了,护不着你了。” 阿暖回过神来,才发现孙小言早已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是小的服侍不周,请婕妤责罚!” “责罚是少不了的。”文婕妤的话音带了些慵媚,三十余岁的妇人,韶华极,盛服丽裾自阿暖身边如彩云一般飘了过去,“起驾,回寒泉!” 寒泉中的一应装饰摆设与勿忧不同,金碧辉煌,敞亮幽深,处处都透着华贵端。文婕妤回换了一身衣裳,又是一番梳妆,延捱大半天辰光,方命人将殿门口跪着的两个奴婢带到暖阁中来。 阿暖已跪得腿脚都发软了。文婕妤闲闲剥着去年冰室存下的石榴,指甲上沾着红的石榴汁,倒似新描的蔻丹。一边眼皮也不抬地发问道:“说,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会彻夜不归。王常侍,你让他们拿板子候着,若有一句错漏,就打一杖。” 王常脸上的肥颤了颤,可也不敢当真吩咐人进暖阁里来,只虚虚地应了一声。那孙小言已经大声大响地哭了起来:“婕妤明鉴呐!昨晚上小的是看殿下喝得有些多了,便问殿下是否要下去歇歇,谁知道殿下竟一气儿往外头走,走的是北门那处山林子,婕妤知道,那地方忒难走了,殿下却还走得飞快,小的本就追不上,殿下一直走到了北城——” 石榴突然被一把剥开,石榴籽落了一地。文婕妤嫌恶地皱了皱眉,立即有婢上前清理。“怎么让殿下去北城那种地方?” “小的也是这样说。”孙小言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哭道,“可小的哪里劝得住呀!殿下走着走着,竟然撞上了这位婢子阿暖的家——婕妤明鉴,阿暖实在是被小的带累了,她在家祭祖祭得好好的,哪知道殿下竟会突然出现呢——” “依你的意思,”文婕妤慢条斯理地道,“是殿下有意要去找她的?” 阿暖身子一颤,终于不得不开口了:“婕妤明鉴,这实在是一桩天大的巧合!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你确实有天大的胆子。”文婕妤微微一笑,“殿下一不小心走错了路,撞到了你家里去,你倒也不劝殿下赶紧回来,索留他在你那腌臜地方住了一宿?” 阿暖脸已是惨白,“奴婢——奴婢与孙谒者都曾劝过殿下的,可是殿下太累,又喝了酒,便——”她咬了咬牙,“便径自歇了!奴婢与孙谒者一直守在门外,不敢有半分逾越!” “胡说!”文婕妤突然将石榴往她身上一砸,顿时在她素白衣衫上泼溅出一片嫣红汁,“殿下生好洁,怎么可能主动宿在你家!你们两个勾结串联,趁殿下酒醉,竟做如此不臣的商量!” 孙小言大哭道:“小的哪有什么不臣的商量,小的只想好好服侍婕妤和殿下罢了……” 那石榴汁竟是凉的,好像刚从冰水中捞起一样,寒意透进了阿暖的衣襟里去。她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难道是他有意整治她的? 昨天晚上那种种莫名其妙的偶然,他突然衣衫不整地出现,他扯烂她家唯一值钱的帏,他拉着她儿时的鸠车玩闹,他的淡漠的不可一世的笑,他瘦硬的背影与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还有他沐浴过后润披落的发,和颈下那带着晶莹水珠的两片白皙致的锁骨……她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已经觉到自己脸上异样的热,和文婕妤投来的两道探究的眼光…… 脸是热的,心,却一点点地凉了。 他确然已经在怀疑她了。 她忽然直起身来,对文婕妤定定地道:“奴婢百口莫辩,此事之关键仍在殿下,婕妤何不待殿下归来之后,再发落奴婢?” 文婕妤惊骇地笑了。这婢,难道真的跟顾渊有了什么勾连,乃敢如此理直气壮?她一拂袖站了起来,“那便依你所说,等殿下回来,听听殿下的说法。殿下回来之前,给我跪着,跪直了,没有本的吩咐,谁也不许自作主张!” 顾渊当中午时送走了一批宾客,晚宴后又送走了一批,原看夜已浓,该当在湛园歇了的,却还是强撑着疲倦上了回的车。王常被文婕妤带回去了,他身边连个得手的内侍都没有,扶他上车的时候险些将他跌了。他轻飘飘扫了一眼那笨手笨脚的内侍,那人已是抖如筛糠,他再也不理,便命驾车。 每个人都是这样怕他的,他已习惯了。 回到梁,气氛是一片抑。他先往勿忧走,转了好大一圈又兜了出来,问门外的侍婢:“阿暖呢?” 那侍婢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不知……” 顾渊皱眉,“你当真不说?” 那侍婢几乎要哭了出来,“殿下/体恤,不是奴婢不肯说,是寒泉那边吩咐了不准……” 顾渊已径自往寒泉走去。夜的风料峭微寒,将他的袍摆泼向后方,猎猎作响。他也不等通报便迈进了大殿,王常正候着,见他来了忙哈道:“殿下回来了,婕妤等殿下很久了……” 顾渊轻轻哼了一声,王常不敢再说话了,便将他往内殿中领。穿过无数镶珠嵌玉的梁帷,他忽然听见屏风的另一侧有小孩哀哀的哭声。 那围屏之后便是寒泉的暖阁。他想了想,便往那儿走去,王常心中一急:“殿下——”然而他已经看见了跪在那里的两个人。 孙小言再如何聪明,毕竟是个小孩,此刻都哭岔了气去。阿暖却依旧安静地跪着,神态波澜不惊,只听见他走入的一刻身子好似晃了一晃。 顾渊站在门边,皱眉道:“你去将文婕妤叫来。” 王常被吓了一跳:哪有儿子传唤母亲的道理?打死他也不敢去叫哪。然而就在这时,他的救星来了,文婕妤缓缓地迈进阁中道:“殿下可算回来了,殿下再不回来,昨晚的事情,都要成无头公案了。” ☆、第8章 长乐未央 顾渊的目光一沉。什么无头有头,这样忌讳的话无人听。然而文婕妤此刻似乎就特别想与他找不痛快,曼声又道:“其实本原本想,哪里需要这么多周折呢?直接杖毙得了。可又怕死人污了梁的地儿——” “够了。”顾渊简短地截断了母亲的话,一挥手屏退了所有内侍,便慢慢道:“你们两个,先下去。” 孙小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顾渊冷冷地道:“到殿门口去继续跪着,听候发落。” 孙小言又连连磕了几个头,口中混不清地说着词儿,忙不迭拉着阿暖退下。 阿暖没有磕头,没有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顾渊一眼。 文婕妤冷笑,“你也看到了,那婢子可真硬气,也不知那副脊梁骨经得起几板子?” “母亲有什么疑虑,不要跟儿臣卖关子。”顾渊走到案边揽襟坐下,却是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 文婕妤顿了顿,坐在他对面,慢慢地道:“当初秋儿要出,向我推荐了这个丫头,我也没有多想。如今看来,却觉她可疑得很。” “那是自然。”顾渊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她姓薄。寻常总要怀疑一下的。也不知母亲查出什么没有?” 文婕妤一怔,“并没有。我只大概得知她自幼贫苦,与她母亲住在北城,至于她父亲,真是渺茫未知……”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