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暖静静地凝视他半晌,转过头来,清声道:“请父皇放心,当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他低低地笑了,“阿暖,你怎么在父皇面前说谎?” 她轻声道:“我没有说谎,我就是这样相信的。” 他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一番拜祭完毕,二人站起,他看着那枝树苗皱眉:“这又是做什么?” “这是杏子树,我母亲的坟前也有一株。”她微微一笑,“种在先人冢边,能保子孙之福。” 他看着她的眼睛,“谁的子孙?” “自然是陛下的子孙。” “我和谁的子孙?” 她不说话了。 他命侍从递上锄镈,问她:“种在何处?” 她看了看四周,指了封土西北角的一片空地,“那边不错。”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原来婕妤还会风水堪舆之学?” 她低声道:“我也是做过功课的……” “谁教你的?”他笑。 “聂少君。”她说,“你的那个儒生。我派人问过他,思陵何处风土适宜植树。” 他静了。径扛着锄镈去铲土,将那棵树苗种下,动作准确有力,像个本就常年劳作的农夫。 她想,他真是做什么像什么。 待得那株小树苗的细弱的终于稳稳地埋入土中,他意地拍了拍手,而立刻就发现自己手是灰土,一下子高高皱起了眉。她看得好笑,伸袖为他擦汗,“陛下有孝心,先帝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 他侧过头来,光照在他美好的额头上几颗晶莹的汗珠,虽然刚刚躬耕,冕旒常服却丝毫不,衣袍上的黄龙张牙舞爪,仿佛呼之出。他桀骜地一挑眉,“婕妤话里话外,总藏了许多玄机,让朕猜之不透。” 她一怔,“我哪有……” “朕回去就给聂少君找点事做。”他笑起来,“既然他闲得给人打卦看风水,朕便让他去筹措筹措明堂的事情。——还有你家阿兄,这个人,朕看不透。” 她深深了一口气,“妾也看不透他。” 他径自往陵后走去。她跟了几步,便见他找到了一条淙淙山溪,正在仔细地洗手。 ——他这个洁癖,怕是永远都改不掉了! 她笑着歪头看他,夏午后的光星星点点洒在脉脉动的溪水上,映得斯人如玉,她便这样看着,仿佛都能将自己看痴了去—— “哗啦”一下水声,脸上猛一灵,竟是他起水花来泼她。她一愣怔,他还扬眉冷笑:“婕妤怎么看朕看呆了?” 她又羞又急,便也以手掀水往他身上泼,他怒而回击,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人竟然在这无人的旷野里玩起水来…… 当孝愍太子妃闻召而来,见到的便是皇帝与婕妤二人互相泼水打闹的情景。 将太子妃领来的孙小言轻轻咳了两声,见两人毫无所觉,又重重咳了两声。 薄暖当先反应过来,回过身来,恰见光正好,一个窈窕女郎立在山泽之畔,肌肤苍白如雪,容淡漠如冰,一身缟素深衣,鬓戴白花,行礼道:“臣妾陆容卿,向陛下、婕妤请安。” 顾渊这才回过头来。他全身了大半,剑眉一扬,犹是风度不改,“皇嫂免礼。” 太子妃陆容卿慢慢站了起来,侧身延请,面无表情:“陛下请,婕妤请。” 顾渊更不多言,当先迈步,薄暖跟随其后。陆容卿忽然看见了她发上那支华光璀璨的金凤钗,眸光一颤,好像冬晨的积冰碎成了千万块。 俄而心有所,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青翠无边的山林。好像有目光追随着她,又转瞬即逝了。 ☆、第42章 锦心素面 思陵边的舍中,薄昳放下竹帘,低声道:“我怎么从没见过那位女郎?” 梅慈在婴孩的小边,手腕轻转着银匙,调一碗羹汤,目光不移,“那是孝愍太子妃。” 薄昳心头一凛,“孝愍太子妃陆氏?” 梅慈点了点头,“孝愍太子薨后,她便来这边守陵,从没离开过。” 薄昳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遍身素白如月的影子,很虚弱,很沉默,像一个幽灵。原来如此啊……玉宁八年正月,六岁的她嫁给八岁的孝愍太子,这一桩娃娃结亲,当时轰动长安;然而同年三月,陆氏谋反族诛,她早嫁了两个月,竟得幸免于难。 只是她与孝愍太子做了十载少年夫,丈夫终究还是薨了。她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无,便向先帝上疏自请为太子守陵,从此荆钗布裙,素衣斋饭,本可以成为皇后的妙龄女郎,如今却只能过着这样寥落寡淡的子。 薄昳在心中细细揣摩了一遍。陆氏三兄妹,这太子妃的父亲陆玄清权倾一时,大妹为孝愍皇后,二妹为广元侯,当时号称“薄陆”,谁知道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梅慈看他想得出神,微微一笑,“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若是陛下到这边来了,撞见了你可如何是好?” 他掸了掸衣襟,“你说得对。”走到她身边,伸手为她将一缕鬓发捋至耳后,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温雅地道:“你后还需什么用度,只管与我说。” “不劳薄大人。”梅慈苦笑,“我需要什么,自会报与少府,由内拨出。” 他轻柔地笑了,“那你需要我时,也去报少府吗?” 梅慈脸唰地通红,啐道:“又胡扯!” 他但笑不言,她愈想愈恼,一个劲将他往外推,又砰地合上了门。他站在门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往陵后缓步行去。 沿陵后山溪一路漫行,行至东侧的孝愍太子墓,冢旁有茅屋一座,土墙低矮,四周却植遍鲜花,恣意鲜妍,连屋檐也绕着花枝,如美人慵倦轻倚,媚人。 顾渊打量着屋中简单到极点的陈设,几不可见地皱眉,“来朕命人给你置些用物,孝愍太子的未亡人,怎么住得如此寒酸。” “臣妾多谢陛下美意。”陆容卿倚屏而立,宛如一杆随时会折断的素竹,容幽冷,“妾处有山花野蝶,有水清风,并无所缺。” 顾渊看了一眼薄暖,后者斟酌着开口:“表姐,此回是阿暖央着陛下过来……阿暖想知道,玉宁八年的事情,表姐了解多少?” 陆容卿淡的瞳仁轻微地张开,似乎有些惊讶。她敛首思忖片刻,方道:“当年我不过六岁,又身处太子中,外面发生了什么……并不了解。是父亲收斩几个月后……我才知道……我家已没了。” 说及当年惨事,她的话音里终于掺进了云般不可捉摸的颤抖。“收斩”,两个字淡若无痕,却又那么斩截无疑地撞进了薄暖的心底。她望着这个清风淡月一般的表姐,仿佛望见了优雅而静默的母亲……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家人,到底是缘何遭到这样的横祸?! “那……舅舅当年,可有留下任何遗物口信?”薄暖诚恳地道,“表姐,我是真心想查清楚当年的案子,我不想让我的母亲蒙冤永世……”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陆容卿闭了闭眼,复睁开,眸中一片澄澈,好似不能尽情淌的泪滴,“他是谋反的,不是么?这样一桩盖棺定论的案子,还有什么可查?我倒是记得先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梁太后与陛下——” 没有人呼喝她,她自己停住了口。顾渊的眸光骤然紧缩,却又慢慢地舒展开了。 他在等她说话,她却不肯说了。 薄暖觉到什么,疑惑地望向顾渊。 “婕妤与其来问我一个守陵孀居之人,不若在里找找线索。”陆容卿漫然一笑,眸中却一点笑意也无,“虽说是外臣谋反,但归结底,还不是为了陆皇后?” 皇帝的御辇离去之后,陆容卿倚着花枝清的门,呆呆地望了许久。辇车扬起轻尘,夏的光将陵墓的萧瑟都裎在她的眼前,有了这样的光,便是坟墓与鬼魂,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她转过身,绕过茅屋,走到孝愍太子的墓碑前,声音如低徊的风。 “你都看见了?是,如今的大靖,是他的天下了…… “阿池……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吗?恐怕也不能吧…… “你的情,怎么与先帝、与先陆皇后一模一样……你们啊,都太心软了!” 她将墓前的花换过一遍,又往屋后的花圃去浇水。她守陵已近四年,这样平淡的子,她过得很习惯。 竹篱外慢慢走来一个人。 她抬起头来。 那人广袖儒衫,束冠垂发,温润光洁的眉宇之下是一双微弯的笑眼,令人一望即能心生亲切。他朝她远远地欠了欠身:“打扰了。” 她没有回答,提着汲瓶便要往回走。眼看着伊人翩然离去,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往里对付女人有千百种办法,此刻竟一种也拿不出手—— “太子妃留步!” 她停住,敛眸,“足下何人,擅闯帝陵?” “在下……姓聂,不过是路经此处的一个小小书生。”薄昳将手按在竹篱门上,推又不敢,眼前人如山巅触手难及的冰雪,他不敢冒昧,“我看见此处有凤凰之气,回旋往复,缭绕在太子妃的花枝之间——” “口胡言。”陆容卿清冷地道,“方才陛下与婕妤来过,你若能望见凤凰,怎么没望见五采神龙?” 薄昳一字一顿地道:“那不是真龙。” 陆容卿倏地转过身来,正对上他一双幽淡得仿佛无所求、又深黑得仿佛无所有的眸。 “大不敬,当斩。”她的表情仍是漠然,但声线已裂开了隙。 薄昳不惊不恼,他终是没有推开那一扇竹篱门,而是往后退了一步,行了个礼,便施施然而去了。 陆容卿望着他的背影,手中一用力,拧断了一花枝。 极则老,刚极则折。 “太子妃?” 她回过身,是侍女襄儿。 “你去查一查,当今朝堂,有哪些姓聂的儒生。” ******************** 回去的路上,再没了来时的轻快。车外的和风吹不进窗内,顾渊没有说话,薄暖也不说话。 陆容卿方才说的那句……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 那么清淡的话音,却如魔音一般盘绕在凝滞的空气里。车中明明置了冰,却闷热而窒。 终于,薄暖伸出手去,拈起案上果盘里一枚荔枝,小心地剥开,递给他:“陛下。” 他看着她,眼神里光芒微闪,好像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冷峻的面容隐忍了千万种神。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稍稍张口,将她指尖的荔枝咬了下去,表情甚是无辜。 她又拿一方锦帕接过他吐出的核,正整理间,冷不防听他说了一句:“陆皇后刚刚薨逝的时候,朕与母后被关进了掖庭狱。” 她的手猝然一抖,“为何?” 他的嘴角冷冷地勾起,“我不是说过么,阿暖?先帝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陆皇后。” 她低垂着头,“那——究竟是不是呢?” 他怔了怔,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很苦恼,仿佛是天气太热了令他疲倦,“朕不知道。” “后来,陛下就去了梁国?” “嗯。”他点头,“掖庭狱的事情,并无几个人知道……”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