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儿立刻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磕了三个头又直起身道:“充仪赶紧将衣衫换下吧,当心着凉!” 另边厢文绮自己带来的婢女已扯开了嗓子:“我家充仪今为了面见薄婕妤,特穿了太皇太后亲赐的挑花光裙子,你这婢随手泼来,莫不是成心的!你今倒说清楚了——” “好了好了。”文绮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又对寒儿怒道,“还不去增成殿取我的衣裳来?难道要我穿你们婕妤的衣裳?” 寒儿顿了顿,立刻拎着裙角跑到殿外去对小黄门吩咐了几句,小黄门一溜烟地跑去了。寒儿却不立刻回去跪着,而是在门槛外张望了几眼,清湛的秋空下,赭红的高高的墙边,一乘华辇正迤逦而来,她尚只能望见那明黄的车盖。她慢慢回过身来,慢慢地踱回文绮身前,文绮的婢女已再度叫了起来:“还不跪下!” 文绮低声道:“莫再为难她了。”站起身来,“领我去更衣吧。” “还请充仪少待,人们还在整理尚衣轩。”寒儿慢地道。 文绮蹙眉,“尚衣轩还需整理的么?” “回充仪,宜言殿的尚衣轩中有陛下的衣裳。”文绮脸一白,寒儿犹面不改,“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天子之服不可污于众目,还请充仪少待。” 文绮攥紧了袖子,脸白得十分难看,像是被硬生生抹了几笔,声音都是颤抖的,“你方才还说……你还说婕妤去宣室殿了!” 寒儿目光闪烁,没有回答。文绮蓦然醒悟:寒儿那样的说法,竟还是在给她面子!寒儿若直说皇帝和婕妤是在尚衣轩中……那样的事情,谁能说得出口,谁能听得下去? 文绮只觉脸上羞得发烫,也不知是在为谁羞,想端正容啐她一口,又觉全没有个说法,她不得不有些茫然了—— 陛下……竟是那样喜她,喜到没有了王法。 她以为随太皇太后的懿旨入是一场豪赌的开始,却没想到这游戏还未开局,就已然结束了。 内殿里传来清晰的走动声,有婢打起了梁帷:“陛下请,婕妤请。”文绮顿时慌了神,想逃离,双足却仿佛深深陷进了青砖地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双璧人自内中相偕而出,皇帝长袍缓带,却是作居家打扮,一手揽着婕妤的,正侧首对她笑。 文绮呆住了。 那一瞬的宜言殿,万籁俱寂。 文绮是皇帝的远房表姐,她认识皇帝很久了。 但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有这样,温柔的笑。 而那个女人,领受了这样珍贵稀有的笑容,竟然还恬然自足地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只是淡淡地一笑,便回首对她道:“原来是文充仪,本怠慢了。” 文绮连身上的水渍也不管了,跪下来纳头便拜:“妾向陛下、婕妤请安,陛下、婕妤长生无极!” 薄暖却吃了一惊,“姐姐怎的了衣裳?寒儿,快带姐姐去换了!” 寒儿领命,文绮冷冷瞥她一眼,寒儿全当没看见,只领着文绮入内更衣。 顾渊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要从侧殿更衣进来,就是为了这一出?” 薄暖抿着,微笑不言。 顾渊摇了摇头,“你这子,越发无理。” 薄暖拉着他到案前坐下,又去试了试香,待得室清香馥郁,文绮已换好一身薄暖的碎红描金的襦裙,忐忑地走了进来。 皇帝在案边闲卧读书,婕妤跽坐其侧,缓缓地研墨。闻得通报,薄暖回过头来,笑了:“这身衣衫我穿嫌大了,姐姐穿倒是正好。” 文绮赧然得无地自容,只觉自己好像是误入仙山的不速之客,这个地方原本就只应该有皇帝和婕妤二人,不该有她。她低头匆匆谢恩,连皇帝的脸都不敢看,便急急地离开了。 顾渊目光凝定在简册上,只轻轻哼了一口气,“又是一个视朕如洪水猛兽的。” “那却不是。”薄暖低低地道,“这一回,洪水猛兽是妾。” 顾渊放下书册,却对上薄暖清淡的笑意。他一怔,想起那小黄门方才说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能确定。 “可是妾这回,就是要做洪水猛兽。”薄暖仰起头,秋光映在她优雅白皙的颈项,“妾便是妲己,决不让商纣王去增成殿。” 顾渊呆了一呆,花了好一番心力才明白她这句话,却突然笑出了声。他将简册往案上一摔,便指着她朗然大笑起来。 薄暖羞恼地拿下他的手,“做什么笑成这样!” “你,你……”顾渊笑道,眸中如有荧荧灯火,灿灿星辰,“你吃味!” 薄暖索侧过身去不理他。 “我真是冤枉啊!”顾渊装模作样地道,“我哪天去过增成殿了?便刚才文表姐,我一眼都没多看的。” “寒儿跟我说,她还去宣室殿找过你。”薄暖别扭地道。 “可是我人都不在宣室啊。”顾渊一脸无辜,起身挪到了她面前,她又想转头,被他伸手扳正了,得她看着自己,“你这罪名罗织得好没道理,我要找廷尉告去。——还有那个寒儿,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关寒儿什么事了。”她嘟囔,“太皇太后亲册的充仪,她哪里开罪得起?” 顾渊静了静,她提到太皇太后,他的眸光便沉了下去。许久,他放开了她,别过头去,“民间贫夫妇尚能二人相守,我做了皇帝,偏还不能只要一个女人。” 她苦笑,“陛下这是什么话,叫人听去,平白惹笑。” “前线已传来捷报。”顾渊沉沉地道,“邛都已克。” 薄暖怔住。 滇国叛的首都被攻克,皇帝的面容上却没有丝毫喜,她只能轻声问出他心中的话:“仲将军平安?” 顾渊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 ☆、第55章 寡人有疾【二更】 文绮自回增成殿后,一直高热不断,一众女官命妇都去探视,文绮发烧呓语,颠三倒四尽说的是自己在宜言殿的见闻。女人们听了挍舌不下,一传十十传百,闱里了新鲜的秘事,便连空气里仿佛都沾了当尚衣轩里的*味道。 话题中心的两个人,皇帝和薄婕妤,却是八风不动,连增成殿的门也没进过。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薄太皇太后处,彼将皇帝传了去,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道是好亡国,戒延嗣云云。 太皇太后费尽口舌,皇帝却只回了一句话,这句话在这一整个年关里都成为了大靖后中口耳相传的名句。 他说:“皇祖母的苦心朕都懂,无奈寡人有疾。” 薄暖听到这句话险些出一口水来:“他真是这样说的?” 寒儿一边裁着布料,一边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道:“真是这样说的,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云丫头告诉奴婢的!” 薄暖笑着取过绣绷,“寡人有疾,寡人好,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寒儿道:“婕妤,您说陛下这样说,太皇太后会不会干脆给他送去一百个女人……” “不可能的。”薄暖被她逗乐了,“太皇太后是什么人,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去顺水推舟?骂他尚来不及!” 寒儿咕哝了一句:“所幸我那天机警……” “是是是,你机警,我问你,那茶水当真是你泼她的?”薄暖正。 “真不是!”寒儿叫苦,“当别的奴婢也看见了,是她往我身上撞呢!” 薄暖挑了挑眉——她的神态是愈发与顾渊相似了。“也罢。下回要更端谨些,别被人找着茬了。” 寒儿“噢”了一声,埋首工作,不多时便裁出了一块缥青的料子,忽然又抬起头道:“可是,陛下并没有临幸过您,若是有心人拿中起居注来,不就……” 薄暖的表情僵了片刻。 她的声音凝住了:“寻常人怎能看起居注的?” “婕妤,奴婢有些不明白。”寒儿凑上前来,“按说黄门大人那边能看到起居注,便不该再信这些疯话,为何现在传得沸沸扬扬,也不见一个大人小声辟句谣?” 薄暖静了静,“他们……或者在看好戏,或者……本就是太皇太后的人。” 寒儿张口结舌,“太皇太后——” “好了。”薄暖打断了她的话,将绣绷一扔,才前的心情似乎全都消耗尽了,她只想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去,“莫再妄议。” 送走了十月旦,便要张罗着接正旦。去岁的这个时候,她还在侯府之中,全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雷霆手段让她进为妃。时光像是在铜漏里突然沉下去的漏箭,在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时候,就莫名消失了。 西南又传战报,道是广穆侯班师途中遇见滇人埋伏,险些全军覆没,全赖伤重的仲将军一人指挥得力,方才拖得八千残兵出了十万大山。与此同时,增成殿的文充仪病情忽然加重,一场风寒竟至于形销骨立,太医丞说已熬不过这个冬天。 一时间,前朝与后,俱是一片愁云惨布。 天灾*、生老病死,来得太快、太突然,让薄暖招架未及。她还记得文绮到宜言殿来挑衅,彼时伊人容光明媚,还似秋里盛开的园菊,未料到不过两月,已成萎落黄花。她再也不能坐视,去了一趟增成殿看望文绮,谁知太医却将文绮的寝阁都围了起来,说她的病会过给旁人,决不能探视。 薄暖皱眉道:“究竟是什么病?” 太医丞支吾了半晌,“是……是疠风……” 薄暖惊得往后跌了一步,“好端端的,怎么会,怎么会染上疠风?” 忽然听见里边传来文绮微弱的声音:“是……是薄婕妤吗?” “是我!”薄暖凝声道,又对太医说:“你真的确定是……那个病?这——这不可能啊!” 太医丞苦着脸道:“老臣如何敢诓骗婕妤充仪、陛下太后?充仪前阵子却毫无征兆,老臣只当是寻常寒热,谁知会突然……” 薄暖定了定心神,“你先下去,我与文充仪说几句话。” 太医丞为难,“这恐怕……” “下去!”薄暖冷冷地道。 太医丞只好告退,并房中婢内侍都一同退了下去。 被屏风、帷幔和木牖团团围起的寝阁之中,仿佛能闻见文绮清浅至无的呼声。薄暖不得不屏住了气息去听她说话,可是过了大半天,她也没有说话。 薄暖本不了解她,甚至连她的样貌也记不清了,然而在这一刻,她从心底里为这个少女到悲凉。 “文充仪,”她斟酌着对里间的人发问,“你可觉得好些了?” “太后……”文绮却浑浑噩噩,全没管她的问题,“是太后……” 薄暖镇定地道:“什么是太后?” “我们原都答应了太后,不能与你往来……可是我……我却去找了你……”文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拂在沉默的初冬的空气中,“所以,是太后!” 薄暖心头猛地一沉,“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做。” 文绮不再说话了。 薄暖站在地心,冷风拂来,吹得她彻骨生凉。太后,是薄太后,还是文太后?太后命这些少女进,即使明知皇帝本不会碰她们,即使要拿她们当挡箭牌和牺牲品。薄暖想了很久,一向聪慧的头脑此时却仿佛充斥了呼啸的风,她不能认真地思考下去,她心眼都是凄惶。 文绮之所以被放弃,恐怕不止因为她去了宜言殿,更因为她将自己在宜言殿的见闻传扬了出去。 薄暖只觉自己已经站在了黄泉的边缘,这泱泱无极的未央,仿佛一座空阒而冷漠的地狱,文绮是那在鬼门关前幽然回望的新鬼,而她,是她与寒儿当恶趣味的调笑,将文绮推了进去…… “陛下对你……是真心的。”文绮又轻轻开口,可是薄暖心不在焉,并没有听得完全,“你莫再顾薄家了……只有陛下……才能……” 薄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下文。她慢慢地走出门去,对等候在外的太医丞道:“去看看吧。” 太医与一众奴婢又慌忙跑了进去。薄暖抬起头,长安冬季的天光是惨白的,不见云也不见,未央的千林万径,仿佛都是噬人的窟窿。 文绮的病拖了三个月,终究没有熬过严冬。然而后里死了一个充仪,却就像白下蒸腾了一滴水那样轻易而不留痕迹,丧事从简,不扰人心,热闹的正旦一如往常。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