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无数人说过了,她更像她的姑祖母薄太后,不论是容貌、情,还是人生。 “阿父?”她略微蹙眉,疑惑地重复,“阿父,我想问您一桩事情。” 薄安终于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低声道:“问吧。” 薄暖抬手,轻轻摩挲着发上的飞凤,话音低缓,“阿父与孝愍皇后……可是旧识?” 薄安明显地怔住了,而后,将表情缓和了一下道:“孝愍皇后是你母亲的姐姐,为父自然认识。” 薄暖摇头,“我是问您娶阿母之前,是否便认识了孝愍皇后?” 薄安目光微震,仿佛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她,然而女儿的瞳孔里一片漆黑,他竟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亲生的女儿,从始至终都不是他能看得懂的。 薄暖静静地端详着薄安的神,静静地开口,却说了一件仿佛无关的事情:“阿母从来没有怨过您。” 薄安闭上了眼。“我知道。”声音终究透出了迟暮的无力。 “阿母您,即使您休弃了她。”薄暖微微叹息,“不知您对阿母,却是怎样的情呢?” 薄安紧抿着,没有回答。 四十余岁的父亲,容颜仍俊逸不凡,鬓边却已微染了清霜。薄暖忽然发觉自己的父亲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而阿兄虽然也算继承了父亲卓尔不群的容貌,却终归少了几分翩翩的风度似的。 “我在中,也问了一些年长的人。”薄暖温和地笑了,“她们说当年陆家姊妹冠长安,家中又是平豪富,几乎是炙手可热呢!” 薄安出神地谛听着,记忆中那扇沉重的门似乎被缓慢地打开了,有倚楼的佳人,有披香的僮奴,有昼夜不熄的华灯,有转无终的笑…… 笑呵,多年以前的笑。而曾与自己一同笑的人,却都已成了地底的白骨。 “她们……她们确是……”薄安侧首看着女儿,微微失神——这副容貌,为何竟与她全不相类?“你知道你阿母,她是那种……让人一眼便忘不掉的美人。” “那孝愍皇后呢?”薄暖静静地问。 仿佛她刺到了一个的角落,薄安的眸光痛楚地一缩,“阿慈?阿慈容貌与你阿母几乎一模一样,寻常人都难以分辨。但她比你阿母要更冷清一些……她不说话,脸苍白,瘦得好像一把风就能将她吹散了。” 薄暖微微一笑,宽容地看着父亲怀念那个记忆里的女子。 “阿默子随和,原比阿慈更招人喜。”薄安淡淡道,“然而玉宁元年,先帝刚刚即位,却立刻便召阿慈入……” “他想召的,原本是阿母吧?” 薄暖的话音波澜不惊,于薄安却仿佛一个大浪打来,溅得他身狈。他措手不及地看着薄暖:“你——你怎么知道?”声音发颤,“此事至为隐秘,足可亡身灭家!” “我与阿父不同。”薄暖仍是微笑,“我对亡身灭家,并不是那么在乎。” 话里明明白白的嘲讽之意,得薄安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似乎是羞,又似乎是愤怒,“你——你什么都不懂!” 薄暖的眼中泛起酸涩,却仰着头,忍住了泪意,慢慢地道:“阿父,告诉我,好不好?您也受了委屈的,对不对?” “那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薄安空麻木的声音没有分毫的波折,或许是因为时光早已将那些波折都抹平了,不论有多少都痛苦,都已成了风中的骨殖,轻轻一碰,就碎了。“他们……都不在了。” 薄暖摇了摇头,“为什么先帝要召阿母?为什么孝愍皇后要代替阿母入?为什么先帝没有怪罪孝愍皇后?为什么……” “前年的册后大宴,你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薄暖一怔,“我那是将太皇太后……”陡一灵,想起陆容卿曾经对她说的,“难道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恨透了陆子永,更加恨透了陆子永那位平凡无奇的夫人。她设计让先帝召陆家的女儿进,她才好动作……” 薄暖腾地站了起来,长袖哗然一拂,室中灯火突然一亮,复又暗去。薄暖无法克制自己的震惊,连连后退了几步,才惨白着脸道:“然而……然而您就这样让她去了?” 薄安微微惶惑地抬眼,“什么?” “孝愍皇后入,您便就这样让她入?”薄暖凄然一笑,“原来如此,您后来能忍心休弃我的母亲,也是如出一辙啊!” 仿佛被一把利刃刺中,薄安脸上的血迅速地失尽了,“阿暖……阿暖!”他颤声,“为父没有办法!我若阻拦阿慈,那便是抗旨!我若不休了阿默,我全家都要株连,阿默自己也逃不过!” “你明明可以!”仿佛有一团火在腔里愤怒地逃窜,当朝皇后大声地指责自己的父亲,几乎口不择言,“你可以带她走!不管是哪个时候,不管你的是谁——你明明可以保护她,你却没有做,你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狠心牺牲了两个女人!” 与女儿的愤怒相比,父亲竟是沉静得令人骇异。他没有与她针锋相对,反而沉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原来连你,都不能明白我的苦处。” ☆、第91章 薄暖的身子在烛风中晃了一晃。 “你的人,与你的家人,不能相容。”薄安微微苦笑,“我终究选择了我的家人,你呢,阿暖?” 薄暖咬紧了牙关,迸出几个清冷的字。“我与你不同!” 她拔下自己发上的金凤钗,将心一横,丢还给他。薄安没有接住,金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薄安便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这黄金打造的绚美,这就是困了阿慈一辈子的东西,可是他不能救她。 “阿父,”她清冷一笑,“你在背地里有多少动作,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儿此来,本是为了劝你,你却冥顽不化。” 薄安皱了皱眉,好像没能听明白她的话,然而目光已再也不能平静,声音都在发抖:“什么……劝我什么?” “我说了,我与你不同。”薄暖冷冷地道,“若有人敢伤害我的人,我绝不会放过他!” 说完,她再不多看父亲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 三月,益州民起兵反,杀州郡长吏,篡囚徒,盗库兵,自奉山民为王。短短半月,巴蜀民云集其麾,竟至十数万人。 暮雨,乌云低,巍峨壮丽的长安三皆笼罩在灰黑的苍穹之下。未央正北承明殿殿门訇然中开,每一方上好的织锦的席上,都坐着一位大臣,一位锦袍象笏、冠带簪缨的大臣,他们跪得笔直,如芒在背,噤若寒蝉,他们的脸都是那么茫然,好像他们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顾渊真想撕了他们的脸。 “十数万?”他冷笑着将奏报扔了下去,洋洋一卷竹简撒落在黑玉石地面上,“啪”地一声,响彻整座空当当的大殿,“朕记得广汉郡守去年上计,言民已减至数千,都在郡治安家了。”他抬起头来,目光冷锐,字字如针,“死得真活该。” 堂上一片死寂,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可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顾渊眸光微凝,“大司马有何见解?” “臣以为,”薄安端端正正地道,“当抚恤黎太守及诸郡死伤长吏之家人,毋使天下公卿怨望于陛下。” 众臣倒一口凉气。 皇帝刚刚才说了黎太守“死得活该”,广元侯竟然立马就为黎太守求抚恤?广元侯疯了? 果不其然,顾渊骇异地笑了,“大司马这是当真的?朕抚恤黎太守的家人,谁去抚恤益州的民?” “那些民已经不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叛反贼,是他们所立伪君的爪牙了。”薄安面不改,“大靖疆域之内,竟出现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理应发军征讨,陛下不必再投鼠忌器。” “朕倒是想发军征讨,”顾渊的声音愈加地低,仿佛殿外的天空那即将要沉下来的乌云,“军队呢?大司马你倒告诉朕,益州民十数万口,朕还能不能拿得出军队?!” “陛下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非与十数万民治天下。”薄安平静地道,“至于军队,命天下郡国征募兵丁即可,今之要,仍在抚恤臣僚,不在安集黔首。” ***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薄暖走入宣室殿书阁的时候,听见的便是顾渊一声声咬牙切齿的詈骂,伴随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响。她对孙小言使了个眼,后者便招下人们一同都退下了。 薄暖绕过重重叠叠的书册,走过一方又一方的窗棂,暗沉的抑的天透过窗纱,将她的脸也分割成了许许多多个侧面。她走到皇帝的书案前,书案之后自高高的房梁上悬挂下来一幅天下郡国坤舆图,而那个人就在这万里河山之前,拿一把本不能伤人的玉制礼剑,一下下、一下下地割裂了它,仿佛这样就能发掉自己心中那一无可依的穷途的怨恨。 薄暖便静静地站在窗下,等着。 终于,“喀”地一声,玉剑锷竟被生生拗断。 顾渊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这把已经无用的剑,半晌,将它丢在了地上。 上好的青玉从剑首三分之一处裂为两半。 薄暖上前一步,抿了抿,轻轻地道:“子临。” 他这才恍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说:“我没有军队。” 薄暖道:“你有。” 顾渊停滞已久的大脑好像这才继续开始思考,“要从云州调。” “可以让仲将军去。”薄暖轻声道。 顾渊拿起一片简,写了几个字,却又扔开了。 “我不能下这道抚恤令。” 薄暖温柔地道:“你必须下这道抚恤令。” 顾渊骤然抬起眼盯着她,目光亮如妖鬼,“你与你父亲一样。” “他是对的,我自然赞同他。若子临是对的,我也会赞同子临。” 顾渊安静了很久,方缓慢地道:“你父亲说,我是与公卿二千石治天下,而非与元元百姓治天下。” 薄暖微笑,“我听闻了。” “他这句话,也是对的吗?” 他仿佛一个疑惑难以自明的孩童,求助地望向她。这样从未有过的示弱的眼神令她身心一震,竟到酸楚难言,“他是对的,子临……你纵化身千亿,也不能安抚好全天下每一个人。做这样工作的,便须是你的臣下们。无君则无臣,若无臣又何尝有君?” 顾渊摇了摇头,“周夫子不是这样教我的。” “周夫子不是皇帝。” 顾渊没有做声。 薄暖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地贴了上去。 “周夫子并不能懂得子临的苦……” 顾渊静静地看着她如云的墨发,披散在他的衣袂上,“那你呢,阿暖?你能懂么?” 她轻轻抱住了他,抬起头,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彼此的眼眸都深藏渊海,“你忘了么?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从一开始就说过。” 他忽然笑了。 笑容璀璨如星辰,几乎令她目眩。 “阿暖,你答非所问。”他笑道,“但是我喜。” 她一怔。他们似乎隔得太近了些,他轻而易举地就搂住了她,贴着她的颈项深深地了口气。她只觉自己几乎要被他咽进喉咙里去了,不由自主地以手撑住了他的膛,低声:“开心了?” “不开心。”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在她上啄了一口,才缓缓地道:“这下开心了。”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