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暖轻轻挑了挑灯芯,回头,书案上的奏简永远堆叠得高如小山,而那个人奋笔疾书时紧皱的眉头,好像永远都不会松开。 她没有别的话可以安他,只能在这样的深夜里一次次握紧了他的手,给他按着疲倦的肩。他抬眸,眼中的光影依旧冷亮,并未因国事疲敝而磨损了丝毫的锋芒。 “苦了你了。”他轻声,“我若成了亡国之君,只怕你真要做倾国祸水。” “史笔曲直,哪里是我们能管得到的?”她顿了顿,“我只知道我的男人是千古一帝,不是亡国之君。” 他眸光一颤,仿佛风中之烛倏忽变灭,寒风拂过,殿宇萧瑟,他将她的手捧起,放在心口细细地煨着,“你相信我吗,阿暖?” 这个问题他问了太多次,惶恐地,忧悒地,静默地,她并不觉得这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然而她还是安静地回答了:“我相信你。” 他回过头,将竹简轻轻抖了一下,墨汁微颤,“我要下一道罪己诏。” 她闭了闭眼,“这些不是你的错。” “这些自然是我的错。”他微微一笑,“如今我既已揽了所有的权力,便也要揽下所有的罪过。阿暖,帝王之道,便是如此。” ***** 仲隐出征之前,最后一次来见顾渊,是在长安城北,孝怀皇帝的陵庙里。 大正五年正月,天子下罪己诏,痛陈己过,天下无言。正月的一切朝贺都免去了,年轻的皇帝带着宗室勋戚,径往长安城外郊祀,并祭祖庙。 巍巍山陵,纵目望去,本朝高祖、太宗、孝安、孝桓、孝恭、孝钦、孝怀诸帝的陵寝一一整齐环列,封土比天而高,仿佛无声的威。天沉,不过片刻便落下鹅大雪,纷纷扬扬将这片天下最高贵的坟场所掩盖。 帝后的御辇着风雪迢迢行过,黄旄旗帜静默收卷,沉闷得人窒息。顾渊偶尔往车外望去,祖宗山川沉默得如一个个巨大的黑影,上一回来时,还是给民极落葬。 这样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自己百年之后,便会在这里长眠吗? 冰冷的身体,在名贵的七重漆雕棺木中,在数不尽的珍宝环绕中,在华丽的金缕玉衣中,慢慢地腐烂。没有人可以陪伴他,没有人可以与他共享这一份山河无垠的孤独。 手指忽然被温热的掌心握住了。他回过头来,看见薄暖沉静的眸子。 如果说他的情明亮似火,那么她便是温柔的水;如果说他的情冷锐如星,那么她便是从容的月。 她静静地凝注着他,“在想什么?” 他低头,右手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五指渐渐扣入她的指间,这是最牢的锢,她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在想,”他说,“我要与你合葬。” 她笑了。 他紧紧盯着她,似乎怕她不理解,又补充了一句:“同而葬。” 这一回,她的笑容微微一滞。 大靖帝后合葬,往往同茔异,不扰先死之棺。故文太后虽与孝怀皇帝合葬,实际是在思陵冢茔下另开墓安置文太后的棺椁,这也是比较合情理的合葬方式。 然而顾渊眸亮如火,却是一意孤行:“我一定比你先死。我先下去探探地形,待你死了,你把羡道打开,我便来接你——” “胡扯完了没有?”她狠狠地皱眉,“鬼话连篇!” 他朗然一笑,眼中光影浮动,“可不就是鬼话。” 然而这笑声过后却是静寂。她抿了抿,往他怀中靠去,他伸臂揽住了她。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她才到自己纷的心情略略安定了些。 他闭上眼,鼻尖在她柔软发丝上轻蹭,声音沙哑地飘散在风雪声中:“毂则异室,死则同。谓予不信,有如皦。” “我信。” 她轻声回答。 薄暖随着顾渊一个个陵庙地拜祭过来,终于来到先帝的思陵时,已是黄昏时分,大雪将晚霞的光焰都盖去了,天地间只剩下簌簌的寂寥的雪声。 绵延的山陵一言不发,拜祭过了先帝,顾渊屏退众人,独留下仲隐。 薄暖也出门去,被顾渊叫住。薄暖回头,顾渊修长的身影后是幽幽的灯火和沉木的灵牌,陵庙空旷,云幕相萦,冷铜制成的仕女托着燃灯的银盘,火光映得她们的眼角盈盈恍如坠泪。顾渊背手而立,玄绀缯深衣上文绣月星辰十二章,肃肃冕冠垂下十二旒白玉珠,煌煌灯火之中,宛如不可向迩的凛冽神君。 薄暖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这个容颜苍白、目光冷锐的少年。天地宗庙之前,江山社稷之前,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君王。 “车骑将军仲隐。”顾渊很少这样唤他,此刻,他的声线冷定,冷定得令仲隐不得不跪直了身子:“末将在!” 作者有话要说:阿眠今天凌晨改论文到四点……上午九点就起了,来修《江山别夜》的存稿……我有完美主义强迫症,我知道t t……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啊qaq ———————————— 1所谓同茔异,是汉朝早期比较常见的葬式,一些帝后也是这样合葬的。也就是同一个坟堆,在封土下开挖两个墓,分葬夫。这样的话,后死的人落葬时就不必打扰到先死的人。当然,这也和当时墓形制的落后有关。东汉时砖室墓成为主,帝后二人同室合葬变得容易,东汉遂有规定,在太皇太后或太后死后,打开羡道,将她们的棺椁与皇帝丈夫的放在一起。顾渊所说的“羡道”就是通入墓的道路。 2“毂则异室,死则同。谓予不信,有如皦。”出自《诗经·大车》。意思是“我们活着时不在同一间房里,死后要葬在同一个墓。你若是不相信我这句话,有天上明亮的太作证。” ☆、第101章 “朕命你往云州去后,便在当地招募兵勇,筹措武备,加紧训习。”他缓慢地说,仲隐凛然细听,这竟是口谕,一个字也荒忽不得,“按兵不动,以俟圣旨。” 仲隐大惊,“可是,益州民变——” “按兵不动,以俟圣旨。”顾渊又重复了一遍,容冷得没有了分毫的情。 仲隐静了一静,此刻的顾渊比往更为不近人情,但他仍忍不住道:“可是益州的事情十万火急……陛下,今只有云州兵可用,为何不用去戡?” “你只知道益州。”顾渊静静地看着灵牌前冷漠跳跃的烛火,“你知不知道,荆州、扬州、乃至右扶风,都有民变?你知不知道,淮南境内已自立君长,叛军增至数十万?” 仲隐呆住了。 他不知道。 朝文武公卿,都不知道。 这些奏报一定是十万火急驿送而来,由内官直接送入天子眼底,而后又被天子按下不提了吧? “淮南……”脑海中倏忽掠过一道电光,“那梅氏呢?!” 顾渊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却没有正面回答他。“云州的兵力,便平一个益州都是困难,更不要提平定天下。” 仲隐只觉手脚冰冷,陵寝地底的绝望气息自石砖地面缓缓攀上了他的身躯,“那……那怎么办?”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你是朕最后的一把剑了。”顾渊看了他一眼,旋而垂下了眼帘,声音在空的陵庙中飘,“你,可千万不能折断了。——把仲相也带去,如果可以,把兰台的书都带过去。” 仲隐几乎要笑出来:这样国破家亡的时候,他还惦记着那些书?顾渊似乎觉到他的嘲讽,微微一哂,“尔我命,都不过悬在刀笔之间罢了。”他走过去,拍了拍仲隐的肩膀,便与他擦肩而过,“彦休,书名竹帛,才是真正的千秋事业啊。” 他走了。始终一言不发的薄暖此刻也默默地跟随了上去,踏着他的影子。仲隐反应了一瞬才往外奔去,室外雪光陡然入眼中,一片茫然的洁白。 他抬手略挡了挡光,放下手时,帝后二人却已不见。他忙问一旁的孙小言:“陛下呢?” 孙小言躬身道:“陛下、皇后往思陵碑上去了,吩咐不让跟着。” 仲隐沉默了。他开始回忆咀嚼起顾渊方才的话,不祥的预如藤蔓爬入了心腔,攥紧了他的心。他抬头,大雪纷飞,天晦暗,静默之中全是混和疯狂,便如这万里江山,不知还会不会再有太平的时候。 顾渊一直走,一直走,呼啸的风雪浸没了他赤红的衣影和如墨的长发,茫茫一片苍白天地之中,他的身形是那样地瘦而孤冷。薄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未能顾及路径,只是盲目地跟随着他。她觉得这样也很好,这样,她的心是安定的。 他始终都是她的方向。 他走到了思陵封土的正南,长长的司马神道蜿蜒无尽,站在神道的上方,面对那一块冷硬的石碑。 石碑上唯有二字,“思陵”。 顾渊立在碑前,雪花飘落在他的肩膀。“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说了什么话?” 薄暖安静地凝注着他,“我说,当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顾渊不再做声了。风雪愈加张狂,覆在碑首的蟠龙上,仿佛一种讽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度开口:“我在等薄三动手。”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若还有几分血气,这时候便该动手了。”顾渊抬起头来,雪光将他的脸庞折出炫目的光华,好像山巅冰雪之中的凛冽神君,“他若还有几分血气,便该直接来找我。” 薄暖想了想,“那些民变兵变,会不会出自他的手笔?” “不会。”顾渊却回答得很肯定,“薄三不是拿天下百姓开玩笑的人。” 薄暖静了,“那他求的是什么?” “正名。”顾渊回过头来,发冠上珠旒轻晃,目光如刃,她呆了一呆。他却已举步,走到东南角的那片土地上站定,对她微微一笑,“看,它长成了。” 薄暖微怔,似乎是被他的笑容眩了眼睛。他站在风雪之中,身畔是一棵与他同高的杏子树,枝干遒劲,虽在严寒,连半片叶子都不见,却依旧笔直地立,对开之后的花繁果茂深信不疑。 他们曾经执手一同栽下的树,此刻已长成了。 “这是杏子树,种在先人冢边,能保子孙之福。” “谁的子孙?” “自然是陛下的子孙。” “我和谁的子孙?” 回忆纷涌而至,当年那个冷漠乖戾的少年,此刻已是亿兆所仰的帝王。她上前一步,他拥她入怀,这动作练而自然,好像他们本就应该这样拥抱在一起,从不分离,绝不分离。 *** 仲隐奉旨,乘夜离去,回城稍加安顿,便带上父亲仲恒和兰台图籍径发云州。 顾渊带着薄暖在甘泉内长定歇了三个晚上,待到郊祀完毕,却忽然决定宿在思陵边安成君旧屋舍,一切从简。 陆容卿守陵之时,曾在这屋舍四周种下许多花草,风雪之中,自然是凋零净尽。顾渊特让聂少君与陆容卿入内来,四人围着暖炉扯了不少闲篇,不似帝王贵胄,反而如寻常百姓一般,两两膝头相碰,十指相扣,眼底眉梢,都出无法避忌的留恋。 顾渊抿一口酒,微微笑道:“开便给你二人办喜事。” 陆容卿羞涩低首,聂少君却是喜形于:“谢陛下!” 薄暖柔声道:“待表姐忙过了大喜事,我再向表姐讨教弈棋之道。” 陆容卿笑道:“你身边就有个最善弈的,怎来找我呢?” 薄暖挑眉看了一眼顾渊,想起当初与他玩六博却输了个干净,撇了撇嘴,“他不好玩。” 顾渊剑眉微斜,“朕怎么不好玩了?” “你不让我。”薄暖嗫嚅。 对面两人听了,呆了一呆,而后便大笑起来。聂少君酒后壮胆,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闺房之中,还是让着女人的好!” 顾渊笑得意味深长,“朕何时不是让着你了,阿暖?一向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薄暖越听越臊,再也受不了那边两人的目光,噌地站了起来,“我去歇息了。” 顾渊微微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转头对陆容卿道:“今朕借借安成君的地盘,安成君不介意吧?” “不介意……”陆容卿还没说完,聂少君已直接利落地道:“微臣告退了!” 顾渊只觉得聂少君实在比屡次搅扰他好事的孙小言可了不知多少倍,将手一挥,便让他们都退下了。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