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来怎么恁地悉…… 她皱了皱眉,耳却红了。似乎也觉出了这句话的异样,他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今天早晨还不够么?”他神情庄重地沉。 她噎住,立时脸羞红,转身便要离开,被他笑着一把拉住,“好好好,不闹你了,过来帮我。” 养尊处优五六年,好歹没让她把旧时的那些烹饪技艺忘个干净。然而便在后厨这样原该女人主导的地方,顾渊也强势得很,绝不容她手沾荤腥,只让她洗菜看火。两人忙碌到太落山,终算是做出了五六道菜,顾渊将它们一一盛放在食案上,那表情竟是诚惶诚恐的。 她微微笑,“我家只一张食案,恐怕要带累陛下与我共案而食了。” “什么带累?是我的荣幸。”他说,“我们去院子里吃。” 典型的贫家小院,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奇花异卉,只有一庭月影,自桂叶间婆娑筛下。外间的羽林中郎将封蠡被旁边的羽林卫捅了捅胳膊:“将军,看那边。” 封蠡自院门边望过去,差点没吓个趔趄。 但见皇帝微俯着身子,正在做着下等人做的布食的活。整洁的青衫了无装饰,月光披落,他仿佛只是个最寻常的小民,在为自己的子挟菜而已。 薄暖坐在案前,笑盈盈地看着他布好了菜,往旁边让了让道:“过来吧。” 顾渊斜斜一笑,便在她身边坐下,左手直接揽住她。她一羞便去拍他的手:“这是在外面!” “哦?”顾渊眼风斜掠,封蠡只觉好似有两把刀子飞来,清咳一声,“我去四处看看。”又削了一下还在探头探脑的羽林卫们:“该做啥做啥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竟然已经写了那么多船,模式还不带重样……天哪太羞涩了…… ☆、第110章 月清明,夏末的微风带起沁人肌骨的暖,庭中桂树温柔伸展,仿佛便隔绝出了一片世外的幽然天地。薄暖这才发现这旧庭院中的微妙变化——墙角的兰重又活了,此刻花虽落尽,犹是绿叶舒卷;自那兰的叶缘而上,原本倾颓的砖墙似乎重新糊了一遍,墙上的月亮如一弯俯视红尘的浅笑。 她不由暗暗咋舌:“你……当真在这里住了很久?” 顾渊揽着她,将菜食布好,又斟下两杯酒,才慢慢地道:“两个月吧。” 薄暖回过头来,讶然,“两个月?” 两个月,他便蜗居此处,整里莳花糊墙?! 而她,她却在那虎环伺的深冷闱中,面对那个凶恶的敌人,作着困兽之斗…… 他怎么能过得如此安闲? 顾渊眸光一黯,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低低开口:“委屈你了。” 她确实很委屈,而且,当她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向他表达清楚自己的委屈时,这种委屈便成了跗骨之蛆,几乎要将她的心给腐蚀透了。她颤抖着声音问他:“你的臣民,你的社稷,你——你都不要了?还有,还有你的——你的我啊,你也不要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将那只尴尬的手自她身上离。男子的温度离开她的一瞬,她终于不能自抑地抬手便扇了他一巴掌! “啪”! 这一声耳光清脆,响亮,似乎连天边的月轮都惊得一怔。他被她打得偏过了头去,那样骄傲的男子,那样骄傲的帝王,却在这一刻选择了绝对的沉默,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她的心更慌了—— “你说啊!”她站起身来,“你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我的处境?”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身子缓缓向后,靠在了树干上,墨发覆在他秀的背脊,月光游移来去,他仿佛成了一个沉默的孤魂。 忽然之间,他以手抵,低低地咳嗽起来。 他并不想让她听见自己在咳嗽——于是他将口捂紧了——于是那咳嗽声又变得仿如呜咽,无法忍受的呜咽。 她的手在袖底紧紧地攥成了拳。这一耳光落的一刻她便后悔了,后悔个彻底,她希望他能与自己针锋相对地辩解,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用这种缓慢而抑的咳嗽声,一寸寸磔过她的心。 “你,”泪水毫无预兆地涌落,“你说话啊!” 好像一定要给她一个答案,他纵是艰难,纵是不堪,也终究手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他回过头,月光落入他眼中的那片摇漾的海,那曾经是她最恋的港湾。 现在也是。 他静静地看着她,“还生气吗?” 她一咬牙—— 她当然生气!她气的是他为何不对自己说实话?他们不是夫吗,他的苦,难道她不可以共尝吗? 玉白的手掌带着无能为力的愤怒高高扬起,却终究没有再落下。 他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眼中光芒变幻,全是哀伤的虚影。他的声音最温柔,又最残忍,“你还生气的话,便打我罢;只是求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要恨我自己,恨我亡了国家,又伤害了你。” 她终于坚持不住,收回了手捂住脸颊,泪水便在这一刹那冲决了纤纤十指的柔软堤防,奔而下。 “阿暖……”他眸光颤动,上前一步,她却立刻后退了一步,声音发抖:“不要过来!” 好像骤然被扎痛了,他的瞳孔疼痛地收缩,玉一样俊秀的容颜刹那晦暗下去。他忽然加重了语气,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地狠狠发话:“我知道我是个废物,不管是在睢还是长安,不管是在里还是外,我要做的事情,从没有一件能如意!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是理所当然,我害得你什么都没有了,我连你最期待的那个什么千古一帝——也做不成了——” 他的话音在喉头哽住,即刻,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然而这回他却再也不能沉默,他只是一意地发着:“我真是愚不可及,竟然还想拖你下水,还想着不论大靖朝如何了,只要你在,我便可以从头再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突然开口,仰起头问他,月光照映她纤白脸庞上纵横错的泪痕,她的眼中便盛了两汪悲伤的水泽,“你为什么还不肯说?” 他静了。 聪明如他,聪明如她,总是不需要更多的矫饰,便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他的骄傲,不容他解释。她的尖锐,却总将他一眼看穿。 夜风拂过,牵枝挂蔓,竟带得她微微一战。 从夏到秋,寒凉只不过在这一瞬之间。 他容一动,似乎想关怀,却又被他按抑住了。此时此刻,他是一个炮烙千秋的亡国罪人,他又怎么敢再去拥抱她、安她、回应她? “阿暖,”他低低地、轻轻地道,“你记不记得,这五年来,我没没夜地伏案,总是处理不好天下民的问题?” 她咬紧下,没有做声。 “我初时还不懂,我明明发了那么多银钱,我明明下了那么多赦令,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百姓还是不安其居,还是离失所?”他苦涩地一笑,“直到——终有一,我自己也成了无籍的民。” 她浑身一颤。 “我不是有意欺瞒你。”他微微叹息,“只是这半年以来,我遭遇的事情,都绝不愿你再去遭遇了。阿暖,给我留下最后一点尊严,好么?” 她抬起眼,看见他深青的襟袖微微扬起,又寂寞地落下。他低头,安静地凝注着她,容仿如在卑微地乞求,乞求她,不要再追问他这半年来的苦,不要再打探他心底里这一份与她无关的伤。 ——当真与她无关吗? 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深,那么伤痛。他从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骤然变成了一无所有的黎庶,甚或比黎庶还不如,他只是理应早已死掉的孤魂野鬼而已,官府里没有他的名籍,帝陵里反而已立好他的灵碑—— 孝哀皇帝。 真是个前所未有的大笑话,这笑话却得她想哭。 她慢慢地走上前,他眼睫微颤,有一丝惶恐的期待,又有一丝不堪的痛楚,他想问她—— 你能原谅我吗? 可是他问不出口。 他只能这样看着她走近他的身,伸手环住了他的,然后将脸颊贴在了他的膛上。 在这一瞬,他自臆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乎要喜极而泣,抬手抚摸她的发,却又不敢造次,只能低抑着声音问:“我们……我们吃饭,好不好?”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刚刚咳嗽过,他的呼还有些急促,被她这样一蹭,全身都泛起来。他忽然情怯:“也许不好吃……” 她抬起头,看见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好像真的在担心自己做的饭菜不合她的胃口。这样的他与过去的霸道模样反差太大,却又无端地合拍,叫她不由莞尔。 她坐回案边,巧笑如抱怨:“都凉了。” 他立刻又紧张起来,“我再拿去热一热。” “不必了。”她微笑着牵过他的手让他坐下,才发现他的手已经被汗水浸得冰凉,不道,“子临。” “嗯?”他垂首低应。 “你方才咳嗽,是怎么回事?”她担忧地问,又心疼地抚上他的脸颊,“方才……我……”脸上一红,“我手重了,对不起。”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目光灿然,“快尝尝我做的菜。” 她讷讷,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从此这一巴掌、这半年的分离痛苦,便算是揭过了。她便依他所言尝了一口薤白,齿回甘,叫她雾一样的眸子都舒服地眯了起来:“手艺不错,真是出人意表。” 他淡淡一笑,并不掩饰得意之,又将酒卮往她面前一推,揶揄道:“此处虽然没有皇里的四餐九鼎八十一品,好歹还有一点民间的佳酿,望太后不要嫌弃。” 她举起酒卮,微笑道:“臣妾敬陛下。” 诡异的称谓,温柔的笑容。他朗然一笑,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地将酒卮高举。 当那微辣的酒被一饮而尽,在喉咙里蒸发出灼烫的清气,往事里的所有疼痛、惘和悲伤,终于消散个干净。 这一夜的月实在太过温柔,温柔得让她以为可以留住这夏夜,绵亘到永恒。她醉了,眼里闪烁的全是他的笑容,他一定也醉了吧,不然他怎么会这样无拘无束地笑呢?江山社稷的影忽然远去了,此时此刻,他不过一个姓顾的寒门公子,而她,亦不过是他的。 二人对饮至夜深,杯盘藉,他抱着她,踉踉跄跄地往房里走去。鞋履不知在何时被莽撞地踢掉,衣衫也一层层剥落下来,出年轻优美的曲线来。他贴合着她,她接着他,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暗夜重重,只能听见不能自抑的浊的息。 “阿暖……”他将她的十指与自己紧扣,自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阿暖,待天下大定,我们便逍遥而去吧!” 她咬着被角,因他带来的疼痛与畅快而颤抖着,玉白的身躯仿佛娇娆的花将他绕,他不由得低身去吻她,迫得她不再去咬被角,“傻瓜,不知道亲我么?” 他的亲吻是那样地刺,仿佛连那口间的酒气都可以渡入她的心肺而更增她的醉意,她不能自已地在他身下呻-出声,“好……子临……你不要做皇帝,我也不要做皇后——我们去过只有我们两个的子!” 他笑起来,“好,阿暖,我的细君。” 从这一刻起,他是新的,她也是新的。 他与她,都是自由的。 ☆、第111章 也许是睢郡本身已得不可收拾,也许是院外的羽林卫当真忠心耿耿,这一方小小青庐,好似被圈作了一块世外桃源。薄昳既然将薄暖赶出长安,形同放,自不会再让她参与政事,陈郡守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绝不来催促她去扶灵回京。 薄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她看着顾渊来来回回地劳作于后园的菜圃之间,担水、劈柴、生火、烹饭,而那双习惯了握笔和抚弦的手,也会因农事而渐变得糙。 顾渊虽然旧伤在身,但在这方面却也一如既往地大包大揽,只允许薄暖做些轻巧活计,直让薄暖哭笑不得:“我遇见你之前,这些事情也常做的。” 他放下担子,直起身来,剑眉一挑,“然则你遇见我了。” 她顿住。他这话不容置喙,仍是她所悉的那个坚决而强横的少年,岁月纵然增了他身上的伤痕,也不能改去他那断天而立的清傲。 真好啊。她想。若是时光能停在这个时刻,该多好啊。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