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嘴颤动着,想说:“我不是要你自残。”,又想说,“何必如此?” “你不懂。我们皆有图谋,要舍得什么去,才能换得什么来。”纪钦明忍着痛楚,说话全是气音,极力保持着气息平稳,用不住战栗的左手捂住伤处,说,“我比不得你,卓绝千古,我只有一身血,能称得上有用。妖王求我什么?不过是我的权势、我与陛下相连的血脉,好叫他能褫夺先生的权柄。” 陈冀还没回过神来,听着他说话,那字字句句能进耳朵,却进不了脑子。唯有一双眼睛冲着血,木讷地盯着纪钦明。 纪钦明撑着气力笑了出来,面无人的皮肤似已近枯朽,可因疼痛而突起的青筋分明,血在里头凶猛涌。 “你不是要问,我从哪里得知?他们起初自看不上我。我年老、力衰,不好骗,他们先看上的,是我儿怀故。” “怀故的遗泽就是他们帮忙修行出来的。他天资不行,身体不佳,我从不指望他能领悟出什么大妖的遗泽,其实也不指望他要进刑妖司,为我帮衬。可是他年少气盛,经不起,受不得辱,事事要争先,不肯屈居人下。被同窗说句不敌,那就一定要做。非得习武。” 陈冀年轻时也张狂,少年人哪个不轻狂?纪钦明见过的狂徒一箩筐都装不下。连他自己不经事时,也有种月可摘的桀骜不驯,到后来才懂得地厚天高。 听着纪怀故大言不惭,纪钦明没当回事,更分不出闲暇多管,仅是训斥几句,让他把握分寸。想着等他摔跌几次,就能明白现实的路有多长、有多硬,不是他这头小子可以放肆的。 伤口的血慢慢停了,纪钦明的手还按着不放。那强烈的疼痛黏连着血,叫他疼得大脑发钝,才能自我麻痹地真相剖出来,说出去。 “没经历过世面的年轻人,比河里的鱼还笨,以为天下人恭维他,都是好人,一甩钩就咬上了,何况还有饵?”纪钦明眼神冷,边笑容带着怨毒,有点站不稳,脊背微弯,低着头颅,“他们混在怀故身边,说要扶他做剑主,能叫他更近一步。怀故领悟出无支祁的遗泽,正是孤高自负,谁人的劝诫都听不进去。傲世骄矜、目空四海,不接受他人违逆。连在刑妖司,也想要鳌里夺尊,做顶上之人。” “可他没那样的本事!” 陈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钦明说得疲惫,咽一口唾沫,重重了几口气,才能接着道:“唯能依附那帮狗贼的帮持——等我发现,已为时太晚。他早被施了炼制傀儡的术,身上妖难除,自己不知,尚与那几个孽畜牵连甚广,泾渭不分。只还将我放在眼里,私下与我透出消息,我才知道几则妖境的隐秘。” 他咬得舌尖出血,说这话时,带着咬食骨的痛切:“撒不得骨头,哪里能引来野狗?” 陈冀直站在烈下,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汗渍在薄衫下不住沁出,可身上竟攒不住一点温度。 血深处的骸骨里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意,叫他在这当空的正午觉得发冷。冷到要打寒颤。 纪钦明说:“妖王想要怀故的躯壳做傀儡,心神都用在他身上。许是真想培养他做一代剑主,于是送他进刑妖司,为他引龙息。等它能得白泽青眼,离执剑半步之遥,再夺他心智,登临人境。好生大费周章,不惜将身边的臂膀都派了过来。察觉被我发现,与我道出些许实情,用龙息同我换,间杂诸多谎言,试图拖延我举动。” 陈冀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去问:“所以霍拾香的父亲,也是你指派的。” 纪钦明痛快应下:“是我。我等都是浮萍客。” 他垂下手,本已凝固的伤口又被他撕下一层来,血染他半身,衣服深深浅浅,好似半只脚坠入地狱。脸上被溅出的血珠干涸了,衬得他表情晦涩难明,又狰狞森怖。 “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与张尚书合谋,辨识几人话中真伪,虽没探寻出两境出口,但也窥出了妖王谋。” 他知道陈冀想问什么,不用对方开口,扯动嘴角,无比艰涩地道, “怀故已无药可救,近成傀儡。他们以为我顾念亲情,不敢动作,会束手作缚,却不知我这人心凉薄。我不能留他,亦不想打草惊蛇。这世间确实无人敢杀我儿,思来想去只有你陈冀。所以我将他送去界南,没料到,最后是你徒弟杀了他。哈。” 他说到后面,尾音里又出现了最初那种诡异的笑声。这回笑着笑着憋出泪来,与额头下的冷汗混在一起,将血渍打,糊了脸。 纪怀故虽有千般不是,可对他最是憧憬。在他面前乖巧懂事,怀孩童对父亲最纯真的孺慕之情。所以听他指使,轻易叫自己送了命。 说是倾风杀的人,实则是他递的刀。 尸体运回上京后,纪钦明亲手将他下葬,一抔土一抔土地往上埋,直到见不着那张痛苦扭曲的面庞。 立起石碑时,他站在坟前,恍惚以为自己也不过是块高垒起的沙堆,忽而来了一阵飓风,于是什么都不剩。 他也不过是一堆人形的骨灰。 够了。 总算要结束了。 “怀故死了,他们不想前功尽弃,又来转投于我,花言巧语百般蛊惑。嗬,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他深一口气,将浮现出的情绪再次沉下去。说得平静,将后事都安排好,犹如死过几回,没有半分留恋。 “你什么都不必做,将我扔回王府。当是我自断一臂你就擒,顺势送倾风离开上京,让他们引她去妖境。趁机找到两境通道,能毁则毁。等倾风回到人境,妖王要借我躯壳临世,再让她杀我证道,奠她人境声名,亦能折损妖王半生修为。” 陈冀听得心痛如绞,手中长剑轻颤,嘴巴几次张合,言又止,只抗拒地吐出一句没用的话来:“何至于此?” 纪钦明看着他,声音渐轻,摇头道:“陈冀,你总是太心软了。你徒弟比你要好,懂得决断。可她还是差一点,天真成不了事,你该放她去见识这人世的险恶。” 她背后注定要有跗骨的暗,脚下注定要踩肮脏的污泥,剑上注定要淋漓的血。 然后才能趟过千山、越过万阻。 这是无法的事。 光凭仁慈,护不了她左右。 今朝的荆棘,他替她平了。 纪钦明耳边是幻听,一如陈冀当年对他说的那句—— “这是我的道。” 第97章 剑出山河 (如果对一个聪明人有了好) 十五年, 近十六年了。 从界南回来之后,纪钦明思、夜夜想,都不明白陈冀年轻时的那腔孤勇。 听不进任何一声劝, 又说不出任何一份理。把持着一腔不堪大用的愚鲁,发着得不偿失的意气。 直到他境遇相同,也到了苍生百姓命系他肩头的关口,才懂得“道”字一字的滞重。 不在于外人觉得值不值,而是行到末途了,站在他的位置, 只能看见这条路。 不能屈膝、不能后退、不能回头,于是只能咬碎牙地往下走。生出一点带有悔意的触角,便大刀阔斧地往下斩,将所有的恐惧跟愧惭,都推挤到死前的最后一口气上。 他亏欠谁的账,只能等他到了地狱再还。 “你不必告诉她。”纪钦明的神智摇摇摆摆地吊着微弱一丝,临近晕厥的声音虚得打飘,“她身边耳目众多,演不好这出戏。而且她与你相像, 未必会承我这份情。” “她是不会承你这份情。”陈冀手腕抬了下,长剑斜到一半, 还是垂了下去。风将他的长发掀到眼前,花白的一片。他闭上眼, 郑重其事地道:“若真有那样的一……我会亲手杀了你。” 纪钦明脸上扯出个笑, 直直倒了下去。 上京城外的土道上, 行人分立两侧, 好奇地看着一队整肃人马从中间匆促跑过。 陈冀面遇上出来寻人的兵卫, 将手中提着的人往地上一丢。 纪钦明沉重的身躯落了地, 只扑起一层细沙。 “主子!” 一行人失声大叫,急奔而来,小心扶起纪钦明,查看他的伤势。 见他右臂空了一截,颤抖着不敢去碰,当下失语地尖嚎两声,回过神来,目眦尽裂地对着陈冀道:“陈冀!你仗自己一世英名凌人太过,此仇绝不罢休!天下还不到任你肆意妄为的时候!” 陈冀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人,视线从他们身上掠过,无视了他们叫嚣,倒提着剑自顾地往城门走。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长万里,孤影一人。 否泰山上平静如旧。 倾风回到小院时,傍晚的天已陷入灰沉。 陈冀一贯喜亮堂,早早就会在房间点灯。倾风没从墙隙里看见光,以为他还没回来,推开门,看见花窗框出的方形光幕中投映着一道消削的黑影,才发现他在。 陈冀就那么石化般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头杂的碎发漫天伸展,像他庸人自扰而滋生出来的惆怅。 倾风放缓脚步走过去,临近他身边时,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倾风不着痕迹地绕去墙边,抬手点了挂在壁上的妖灯。借着骤然明亮起来火光,看清陈冀身上斑驳的血痕。 有深有浅。脖颈上蹭着的一抹已经干竭,颜呈现黯淡的褐红,可见已有一段时间。 从回来到现在,陈冀连脸都顾不上擦一把,整个人覆风霜,入定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参悟着不可得的道理。 倾风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叫道:“师父,你怎么了?” “没什么。”陈冀动了一下,起肩膀。身体像什么积年绣蚀的器件,骨骼关节一经掰动就嘎吱作响。 他强行提起一股力来,从沉沉死气中捞出自己未朽的部分,摆在倾风面前,与她如常闲聊:“我在想一首诗。” 倾风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什么诗?” 陈冀不过是在出神而已,无数纷的思绪里挑不出一条有用的,本来不想回答,但见倾风关切地看着自己,还是有而发地念了一句:“‘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倾风听他一句怨怅里百味杂陈,也想找首诗来宽他一下,得益于最近确实念过三瓜俩枣的书,顺着一捋,还是能装模作样地背出几首。 可将句子在肚子里滚了一圈,觉得对诗场面可谓诡异,与他们师徒二人实在不搭。最后只闷声道:“哦。”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沉默下来。 窗户大开,墙上的两条影子在颤动的火焰中不住摇摆。 倾风手指在桌上来回敲动,停住的时候,二人异口同声道: “师父,我想去妖境。” “你要不要去妖境?” 陈冀闻言愣了一下,今的反应显得尤为迟钝,倾风已笑出声来:“我们师徒二人真是心有灵犀,那还有什么问题?” 陈冀没让她蒙混过去,将那些七八糟的东西暂时一,搜罗出一把理智,问:“你为什么忽然想去妖境?” “也不是一定要去妖境,只是我盘算了下,觉得答应纪钦明的买卖不亏,姑且看看他要引的是什么品种的毒蛇。打得过我就顺道杀两个,打不过再随他们去妖境。何况,我总不能永远缩在京城不出门,他们如果真要杀我,哪里能防得住?答应纪钦明,起码还占个主动。”倾风笑道,“师父,我这把剑离了您是利是锈,正好找人试试。只可惜还没坐过京城的画舫,下次回来不知又要哪时。” 陈冀想,自己是嘴笨,今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张嘴跟哑巴了一样,只能带着深曲的迟疑跟愧疚,凝视着倾风,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倾风长大后就不让他摸头了,今大方地忍耐下来,等他收回手,煞有其事地讨论道:“我如果要把林别叙也带过去,你说先生能让吗?” 陈冀纠结的脸上疑更重,两条眉几要皱到一块儿,堆砌出层叠的皱纹:“你带林别叙去做什么?先生只他一个弟子,是个读书人,跟你不一样。” 倾风说:“让他给我挡刀啊!他自己答应过的。” “你怎么那么欺负人?”陈冀拍着桌子,气结道,“人家细皮的,你让他跟你一起去刀尖上打滚?你怎么有脸面?” 倾风不服气道:“我怎么了?我也细皮的啊!起码我脸皮没比他厚。” 陈冀知道她是想为自己转移心神,可此刻心力瘁,大脑里如同灌了千斤的铁砂,沉重不堪,跟不上她的科打诨,勉强笑了笑,干巴巴地应道:“难说。” 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表现出什么多愁善,站起身,出去打了桶水,将脸上的血渍擦洗干净。 倾风跟在后面,不忍见他这样郁郁寡,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刺的想法,怎么都摁不下去,装作心事重重地叫了声:“师父。” 陈冀回过头,莫名不是很想听后面的话。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