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余说:“姓陈的人,是因为当年人境有支陈氏的部伍阻了妖王的大业,城主惯来看不起人族,觉得我们天生便低一等,岂能容忍脚下的凡泥有朝一爬到妖族头上撒野?于是迁怒愤。不过城主更恨赵氏,因为多年前赵鹤眠就是昌碣的人奴,他冒死冲上少元山,得到龙君的庇护,随后集结了一批人族,在妖境的东北面建了一座人城,被城主怨恨。所以昌碣城里是没有百姓有这两个姓的。” 第135章 千峰似剑 (“问狐主去!我遗传的。”) 倾风一时说不出话来, 手指用力抠着桌面的边角,心里头只一阵凄风苦雨,藉得没个完整的思绪。 无论是唾骂, 还是安,对这昏昧的世道而言又有什么用。 匍匐在他人脚底,对方的一口唾沫就是洪水滔天,所以连姓氏都可以是错的,“冤屈”一词更是荒唐得可怜。 人一生来就被定了十成,半截身早埋进土里, 纵你大声疾呼,奋力挣扎,也逃不开面前这个桎梏的土坑。 换做以前的她,是断忍不了这种辱,唯有血的一剑,争个鱼死网破,方能平这口气。可她不是弱不风的赵余,也没有一家老小的亲眷,没有一身比自己命还重的牵挂。 倾风在心底悲凉地问自己, 而今她能忍得住吗? 赵余自嘲笑道:“姑娘,你瞧我们现在这样, 赧颜苟活,连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也不敢跪着叫两声, 好似条没骨头的狗。” 倾风震了一震, 张嘴想说, 被赵余抬手打断。 “可是谁又天生喜当狗?不曾吃过几顿饭, 阎王殿倒是趟了个, 活都活不下去了,人还能没个气吗?”赵余说着,又牙关打颤地哭出来,“当年赵先生振臂长呼,多少人舍命相随?城外的村子都空了大半。可是人族胆敢建城,这是何等的悖逆之举?后来妖王亲自领兵,设伏将人抓了。先生为保那座孤城,自愿被锁在少元山上,由着妖王干他身上的妖力,每生不如死地活着。” 倾风放缓了呼,静静听她讲这段往事。 赵余几番哽咽,才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昌碣的城主对这场变革更是恨之入骨,不肯就此作罢。赵先生被擒之后,他再没顾忌,从城里抓了一批无辜的百姓,不论老幼,将他们高挂在墙头,要将他们生生晒死。彼时正是酷暑天,不到两人就晒干了。城里城外都是哭声一片,整夜无人安眠。成堆的尸骨还不能收敛,偏要千里迢迢运到人城去,铺了一路,堵着他们城门叫阵,以示威慑,放言说,除非当初随赵先生起事的人肯拿命来换,否则城的人族都给屠了。终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不过半月,几位领兵的将士于心不忍,主动降了。” 倾风听得心头一阵火一阵冰,加腾起的热浪反复地拍打,手指攥得发起抖来,也惊诧自己竟还能坐得住。 “城主抓了那几人,也不杀他们,而是将他们打断了骨头,扔到街上,命着他们做乞丐,低着头,弯着,向四方讨饶。还不许路人接济,每着人送点狗食,着他们吃下,极尽□□。并告诉他们,死一个,便杀一千人陪葬,所以几位先生只能咬着牙强忍。又当着他们的面,把所有赵姓的人都给抓了,烙上奴隶的印记,赶到城外去。城主就是想叫昌碣的人族都看着,胆敢反抗的,全是这生不如死的下场,他要将人族的脊骨从里踩断。” 赵余说到这里,不免愤恨起来,咬字都变重了,似乎声声带血。 “城里不少百姓,不知是死了亲眷悲痛难忍,还是想要与赵氏割席讨好妖族,不仅不承先生们的情,路过时反要啐他们两口,打骂一通。城主见此,才算出了那口恶气。” 比之原本就势不两立的敌人,恩将仇报的同类,反手来的一刀才伤得更深。 “有二十来年了。因病痛熬不过,死了两个。”赵余尖锐地笑道,“城主倒是仁善,没提说要杀人陪葬。” 倾风不敢细想,这二十年里的每一要如何过。 “像我们这样的人,却是连死都不自由了。还得对方准许,才能安心地去。”赵余眼睛被泪水浸透,低头擦得脸都红了,还想扯出个笑来自我安,“死是能求个痛快,可到底还是有点舍不得。这条命那般的贵重。而且过惯了苦,便觉得还能忍得下,不过是活着嘛。也许有朝一,赵先生下山了呢?也许有一,人族都能同谢先生、赵先生一样,顶天立地地站着了。你说是吧?” 她说完也觉得这妄想好笑,两手捂住脸,无助地噎起来。 倾风回到昌碣时,耳边还萦绕着赵余那悲惨的哭声。 不强烈,很小心,像是人濒死前最后上来的一口气,没来得及听清,便被夏天的蝉鸣给了过去。 正午的头照在路边的树枝上,新生的叶苞竞相发,萌出一点浅浅的绿意。 倾风听到耳边有人低声乞讨,下意识朝那边看了过去。 见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坐在稀疏的树影里,便想是不是赵余说的那些个忍辱负重的先生。 她过去朝空碗里扔了两枚钱。那老人似仰不起头,手肘撑在地上朝她摇了摇碗。 倾风失神看着地上的黑影,倏然起身走了。 她昏头昏脑地在街上逛,绕了半圈没找到宅院。循着大路一直绕,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宽阔的空地。远远的就被传来的嘈杂引。 前方人人头攒动,济济围成一个圆圈。 另有一帮人麻木地从边上走过,听到看客们的呼,驻足停了片刻,又低下头,仓促狈地离开。 倾风抬高视线,看见了高架在台上的两面鼓,隐约猜到是赵余说的什么比武。 她迅速挥开人群,挤到前排,在周围人暴躁的骂声中,看清了被遮挡住的画面。 入目便是几十个穿着旧衣服的人,双手绑在身后,整齐跪成一排。 后方是几个佩刀的小妖,闲适地坐在宽椅上,手里端着茶,兴致地看。 稍前方的空地就是比武用的擂台了,往该是个刑场,昌碣连着几没下雨,黄泥上的血渍深得发黑,一块块斑驳地洒了场。 此时叫看客兴奋叫好的,不是两位人奴自相残杀的搏斗,而是个老乞儿正被妖兵踩在地上,逗狗似地玩。 倾风眼眶发红,耳边似被什么东西炸响开,只剩嗡鸣一片,听不清那些恐怖的人言。 老者的头发被扯秃了一半,花白的长发披散下来,和着血污糊在脸上。 那小妖用脚踢着他的脸,着他往前走。 老头儿就四肢并用地绕着空地缓慢爬行,小妖见状拍着手叫好。 他的右腿腿骨畸形扭曲,使不上力,只能拖在地上,小妖蹲在他身边嘲笑,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只看面目,是恶鬼似的可憎。 围观的人群里丢来一片菜叶,落在老者身前,小妖起身用脚踩在他背上,将他本不大稳当的身躯在地上,叫他去叼那烂菜叶吃。 大抵是倾风的表情太过惨烈,那老头儿稍稍抬起头,偏从那么多人里看见她了,斜着眼与她对视着,片刻后苍衰的脸上扯起一个几不可闻的笑,手指动了动,朝外轻挥,示意她走。 倾风强撑着的心防骤然溃败,生出种锥心刺骨的痛,好似被人在口刺了几剑,剖开心肺坦白在烈下曝晒。 她失魂落魄地后退,带着仅余的一点理智穿出人群,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该要冷静,不该在此时强出头,惹出祸。 她没有那样的本事,没本事便不要总想着豁出命去。 林别叙还在家里等她。 人境的百姓还在等她。 她生可轻,死却重。 没走出几步,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嬉笑声。 倾风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老者趴在地上像狗一般啃食的画面,心沉到了底部,所谓的理智便在灼热的光下烧成了灰烬。 今她就这样一走了之,少年人的意气都被折了,来还有什么不能忍? 剑上一旦蒙尘,往后事事想着退让,还有资格执掌山河剑吗? 她又不是要去杀人,也不是要去送死,路遇不平吼上一声,这样的头都不敢冒了吗? 倾风倏然停步,气势汹汹地回头,结果刚抬脚,面前一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狐君。”王道询不知何时出现,低垂着眉眼,用长剑拦在身前,好心劝道,“在下知狐君心善,喜济弱扶倾,然此地是昌碣,狐君若是有什么看不过眼,可去别处瞧瞧,何必惹这麻烦?” 倾风被他一问,更是想明白了。 要是狐狸在这儿,怕是“忍”字的笔画还没清楚,早已跳上去掀翻了对面的台,还要回头骂两句倾风没出息。 九尾狐疯起来,哪怕形单影只落人境,也是连纪钦明的宝库都说盗就盗,纪怀故的命说杀就杀。 倾风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将王道询挥开。 “问狐主去!我遗传的。” 第136章 千峰似剑 (调是冷淡的惨白。背景是猖獗的怪叫。) 老者嘴里咬着半片菜叶, 松动的牙齿隐隐作痛,嘴里已尝不出是血还是土的味道。听着周围的一片哄笑,再次转过头看, 已寻不到先前那位姑娘的身影。 他将没怎么嚼过的食物咽下,喉咙里传来刀割般的疼痛,用力闭上眼睛,陡然生出种将要终老枯朽的疲惫,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人群指点起来,叫嚷道: “起来啊!不要装死!” “他不动了!早知今, 何必当初!” “莫要偷懒!你这狗贼!” 后方那排绑缚着的人奴目不忍睹,鼻腔间发生低低的哭声。竭力将声音含在嘴里,低垂着头不叫对面的人看见脸上的泪。 一面是前俯后仰的大笑,一面是沉郁凄惨的痛泣。众生百态的剧目,尽数演绎于这一角方寸之地。 调是冷淡的惨白。背景是猖獗的怪叫。 小妖弯下,催促了两声,不见老者起。是不屑于脏了手去提的,嘴里唾骂着抬脚要踹。 沾了泥的鞋底还未落下,前方光影微暗, 他便觉口一阵钝痛,人已倒飞出去。 人墙退散开, 惊起一片哗然。推攘中后排的看客纷纷摔倒,乌泱泱的人海浪似地高低伏去。 小妖不知砸在了谁身上, 摔得两眼发黑, 还没缓过劲, 又被推到了地上。 他不敢去摸自己口, 用手肘支撑着想要起身, 头刚仰到一半, 来不及看清打他的人是谁,便被口涌上来的血呛得猛烈咳嗽,剧痛中直接晕厥过去。 倾风环顾一圈,拍着掌道:“好玩儿吗?都笑啊,你们怎么不笑了?” 四面小妖如临大敌,刀围聚过来,怒斥道:“哪里来的贼人,敢在此逞凶行恶!” 正要动手前,又一道声音了进来,生生拦住众人。 “狐君!且慢!” 王道询高呼着冲出人群,先对着倾风一礼,再面带难地同那帮小妖们颔首示意,隐晦地提醒道:“兄长们,这位是城主的贵客。前两方来的昌碣,不懂此地的规矩。” 他面向倾风,讨好地道:“狐君,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您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倾风冷淡瞥去,不明白这心眼子成的小妖怎么今看着是要帮她。 她也没理,走到那仍端坐在中间的妖将面前,一脚踹上他的椅子,嚣张道:“起开!” 那妖兵统领的面上有些微恼怒,不过更多是错愕,试探地看向王道询。 王道询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踌躇片刻,还是老实起身。 倾风脚尖一勾,将他椅子拉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坐下,架起条腿,悠悠道:“瞧一乞丐在地上爬有什么意思?赶一群弱不风的病鬼到台上互扯头发又有什么意思?我说你们昌碣的人,既摆出这个戏台,又得如此大张旗鼓,能不能长进些?真要逗趣,起码找几个能撑得上场面的出来。” 她回过头,指着身后一年轻男人问:“你之前笑得那么开心,是在笑什么?我看你还是个人族吧?他是被人按在地上当狗,你是自愿开开心心地做狗。我看你演得比他好玩儿。不如你上前来叫两声,给我高兴高兴!” 众人不明她身份,只听方才王道询说她是城主的贵客,被她当面喝骂,也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 但是城主的贵客,怎会偏帮人族? 现场诸人各怀鬼胎,面铁青,只有倾风一人笑得畅快。那虚伪的笑声回在周遭的窃窃私语中,充尖锐的嘲讽。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