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空气清冽。 道元来到无罪崖前,登上层迭的石阶,来到法显的石室,石壁上随处可见的刻着经文,有些字迹模糊,有些刻痕还很清晰。 他盘坐在矮案后正在抄誊经文,听到走来的声响便停下笔,抬目望来。 道元恭敬的施礼道:“师叔,请随道元去一趟舍利塔,住持要见你。” 法显搁笔在砚台上,点头道:“好。” 自他去戒律院受罚,师尊一面都没见他,此时喊他过去应是为破戒一事。 两人一同下了无罪崖,往寺内走去。 寺内后院两个打扫的僧人,咋一见面走来的法显,皆是愣了一下,连忙合十施礼。 法显脚步稍顿也回了一礼。 他走后,两人在低声议论。 “师叔从无罪崖出来了!这么说他明悟了?” 另一名弟子奇怪的看着法显远去的背影,摸不着头脑的说:“没听说戒律院下令放人啊!”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那师叔是怎么出来的? 道元将法显带领道舍利塔前就离开了,法显走入塔内踏上阶梯去了最顶层。 他师尊长年都在舍利塔,寺里的一切事也都给其师弟若虚禅师打理,就连闭关也不去无罪崖,都是在舍利塔里。 他会如此,也是因师尊那一辈的人只剩下他和若虚禅师了,其他人全都圆寂。 师尊会长守舍利塔,也是一种怀旧的心理,似乎在塔里能觉到离他的师兄师叔伯们近一些。 最顶层只有两间房门,左侧是起居室,朝向楼梯的那一间,檀香木门开着,天光照进门里,浮尘在光芒里闪亮。 室内装饰很简洁,靠近门口是一排书架堆积着层层经卷,紫檀木的香案在最里侧,供奉着佛像,中间是一块空地,放着一个棋盘,两面各有一个蒲团。 一个眉须皆白的僧人就端坐在棋盘后,这便是他的师尊,清观法师。 他执着一枚黑棋,手停在半空还未落子,棋盘上已有黑白棋遍布一半,两分势均力敌,难分伯仲。 显然他在和自己对弈。 落子声里传来静和的声音:“鉴真来了。” 听到悉的和蔼语气,法显心头微颤,竟有种说不出的涩然和愧意,种种织的情绪全部都来源于他自身。 师尊对他寄予厚望,而他却…… 法显张了张口,发紧的嗓音道:“师尊。” 他伫立在门前,没进去只半垂着眉眼,手指紧攥着持珠,那谨慎的姿态,像是做错了事等待大人发落管教的孩子一样。 长这么大了,却还同年少时一样。 清观出一个怀念的笑来,干枯的手指指着对面的蒲团,说道:“过来坐。” 法显走到棋盘前,起僧袍下摆屈膝盘坐下,清湛的目光望去,抿说道:“谢过师尊。” 清观轻笑着摇了摇头:“在为师面前无需客气。” 心间过一股暖意,法显弯了角,许久未有笑意的脸上,缓缓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清观看着他,目光是悠远的:“我们师徒两人许久都未面对面坐在一起畅谈了,陪为师把这盘棋下完吧。” 法显轻点头,手执白棋,目光扫过棋盘上纵横错的棋子,有了定论在一角落子。 清观也跟着落了一颗棋,你来我往过了一炷香,棋盘上已经下,清观比他多叁子。 胜负已分。 法显的心情也在这一盘中渐渐平复,重归宁静,他也明白了师尊让他下棋的用意,心中升起之意。 “师尊的棋艺更湛了。” 不仅是棋艺,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锐,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清观笑而不语。 法显沉默片刻,问道:“师尊找鉴真来,是为破戒一事。” 他知是如此,还是问了一问。 清观含笑说道:“是,也不是。” 法显疑惑了,莫不是还有其他事? 清观突然开口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让为师看看你的菩提心。” 应了一声好,法显运转严华心经,眉间浮现一朵金莲,隐隐动着纯净的佛光,不过,有一片莲瓣是红的。 清观望着变红的莲瓣,摇头叹道:“戾气又重了。” 法显抿不语。 师尊话里虽没有失望之意,他却到无比的自愧,修行多年还为心魔所困,使得佛心受染,难以清除。 “你可知天台寺的内门为何建在千丈之上的空海山顶,远离人间世俗?” 清观问了一个和此事完全不相干的话。 法显微怔,脑海中想着问话,寺里的弟子都说是为了清净安隐便于修行,之前他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师尊由此一问,然则说明事实不如他想的这么简单,或者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 他只摇头道:“不知。” 清观笑了笑,语气渐变的沉重:“师祖看不破情障,选择了避世远离。” 这一句话所蕴含的信息不亚于千言万语。 法显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 确实出乎意料。 谁能想到一手创立天台寺的师祖也会为情所困,未能寂灭圆。 “师祖以为远离阎浮世界,就能最终放下,结果还是困囿一生。”清观慈祥的声音里含有一丝憾意。 “你认为如何能勘破情执?” 这个问题很简单,又难过一切偈问。 简单是说,执于情念,必将受困于一念,放下才得自在。 更简单的答案是永断无明,方成佛道。 这般浅显的道理谁都懂,做来却难如登天。 难的是情执的解法,可问题本身就是无解的难题。 妄念生,便会引动七情六,五蕴六尘全部失控,滋生种种情,继而会有怨憎会,别离,求不得…… 相伴而生,相伴而灭,灭一念是不够的,要全部都清净方可离。 只是妄心如水,生灭不暂滞,如何能够勘破,而真正放下呢。 法显思索半响,回道:“知人,受人,离人,明白望从何来,才能消解望,做到起念不执,动念不妄,即能破除情障。” 清观摇头笑了笑,清明的眼底是笑意。 “鉴真你太过聪慧了,遇事也只会苦思专研破解的法门,却从不曾思考折中的方法。” 有一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毫无疑问,法显的回答堪称完美,找不到任何瑕疵,不仅消除了望,又灭了情执,但正是太完美了,这世间有谁能真正做得到。 折中? 法显陷入了思考,心念如电奔不停,脑海中浮现数个答案,却没有一个能对上折中后,还能消除情执的。 这本身就是相互矛盾,互不相融的两个问题。 清观给出了提点:“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人和众生并无不同吗?” 法显愣住了,这声音像是穿过崇山峻岭,扫开一切障,灵台一清,眼前霎时清明起来,世界还是世界,却不是之前的世界。 他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顿悟中,星空浩瀚,山川河,世间万象皆现于眼前,万念如星闪过,有一个念头最为强烈,他来不及抓着,只差一点。 等回过神时,懊悔中有一丝颓丧之。 清观看他急于明悟,又问:“众生本空,佛为何要救渡众生?” 法显没有开口回答,但是他的眼里却有答案。 慈悲。 一双含睿明的眼看向他,谆谆教诲的说:“傻孩子,光靠慈悲是不够的,还需要。” “佛连人都不,如何去众生。” 法显问:“如果人,不就是和戒律相悖?” 清观摇了摇头,苍老的声音里是历经世俗磨难的智慧旷达:“一人又和众生有很大的不同,她要像所有人一样,带着慈悲和怜悯,而不是占有和取得。” 法显眼里浮现似懂非懂的困惑,道理他都明白,可是这似乎也是相悖的。 人时,是没有慈悲的,因为你的心会偏向你所之人,这便是不平等。 而对她只有慈悲时,那么对所有人也就一样,这也就没有了。 那和无的界限在哪? 他想不明白。 见他困顿苦恼的思索,清观慈祥的笑着道:“不急,后你就会有所悟。”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