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坐姿悠闲,各穿了身道袍, 有种蒸洗之后的松弛。 大概是在浴堂里蒸得太久, 他们面颊光泽, 还透着滚烫的红晕, 沈延眼见着他们由远及近, 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青一直在和方钰聊天, 两人似乎还聊得颇为投机,二人一个说一个笑,从他车旁经过的时候全没留意到他。 “停车。”他突然沉声道。 车夫一惊,反应了片刻才将马勒住。 车才刚停稳, 沈延便嚯地一挑车帘, 展了绯袍走下去。 他半眯了眼睛望去, 柳青和方钰的马早已走远,马蹄轻快,哆哆踏着光影,二人好不惬意。 他皱着眉打量面前这家浴堂。人虽不大,但进进出出地不断,外墙上油漆了三个大字“洁净堂”。 他大步往里走, 大堂的伙计见他这身打扮, 慌忙撇下旁的客人来他。 “这位大老爷, 您......您来烫个澡?” 他这脸黑得吓人,与其说是来洗澡的, 倒像是来查抄的。 “我只问你一件事, 如实回答。” “是是......小民一定好好回答, 大老爷您说。” 伙计觉得跟进了衙门似的,腿有点软。 沈延便将柳青、方钰的模样大致描述了一下:“......这二人方才从这里出去,他们......可是来沐浴的?” 伙计略一回想:“正是正是......来我们这都......都是沐浴的。” 伙计说完觉得这话真不该说,了自己一嘴巴。 沈延薄一抿,把伙计扔在一边,绕过门口的屏风大步往里走。 里面雾气罩罩的,从更衣处到蒸房,再到浴池,他看了个遍。 他卷着一身戾气,又穿着红的官服,这么疾步走了一圈,惊了一大群光着膀子、着腚的老爷们儿。 伙计想拦又不敢拦,小碎步一路紧跟着他,直到最终把他送出了浴堂,才长出了一口气。 ...... 月上东南,浮云遮遮散散,时辰已至人定。 四下寂静,沈延面前的书案上,摞着四五套卷宗。 他手中提着笔,分明的骨节映在粉墙上,迟迟不动。 窗外的树影沙沙作响,阵阵恬淡的花香不动声地进屋里来。 沈延想起那人发间的香气,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心是静不下来了。 “山茗。”他干脆将笔往笔山上一搁,唤守在廊下的小厮进来。 “少爷,小的在。”山茗小步子跑进来。 “你去衙门问问值班的,方员外家住何处,再去他家看看,若他尚未休息,请他过来一趟。” “……是,”山茗应诺刚要出门,又有些心疼他,“时候不早了,少爷您忙公务,可也别太劳了。” “我心里有数,你快去吧。” 现在让他烦心劳的可不是公务…… 方宅里,方钰搂着媳妇躺在上,刚准备吹灯睡觉,就听下人说沈大人找他去家里。 他惊得一下子坐起来:“要了命了,这得是多大的事!” 沈侍郎什么时候把衙门的人叫到家里去过,还是大半夜。他这可是头一个。 他叽里咕噜地出了门,坐着沈家的马车一路飞驰到沈宅,又小跑着随山茗到了沈延的书房外。等他人站到廊下,那个呼哧呼哧的劲都还没下去。 沈延请他进去坐,又让山茗给他沏了盏信尖。 方钰自是不敢问上司为何非要大半夜叫他来,行礼落座之后便一直等着沈延先开口。 “……方员外,呃,家住的远吗?”沈延笑得和煦。 “啊?”方钰以为他听错了,毕竟沈大人一向是惜字如金,开门见山的,“哦,不远不远,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呵呵。” “哦……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下官家中有内人,还有一子。呵呵。” “……呃,令公子多大了?” “……犬子十岁了。呵呵。” “......” “......” 方钰一边干笑,一边等着沈延说重点。 然而沈延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收回去,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方钰忍不住浮想联翩,能有什么事令一向从容不迫的沈大人如此为难。 他们尴尬了半晌,沈延终于清了清嗓子。 “......今,我见方员外去了浴堂……我从未去过外面的浴房,不知里面是怎样的?” “……”方钰差点被茶水呛到。 不过也许像沈大人这样俊逸超凡的人物可能真没去过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 “……呃,大人,里面能做的主要分为蒸浴、泡澡、修足、背……下官今让他们给背,还不错的......”既然大人问,他就认真地给他悉数。 沈延的眉心渐渐起了皱,他关心的不是这些。 “哦,对了大人,” 方钰突然想起一事,“柳主事今也去了那家,下官和他还一块背来着。” “......她和你一起?!” 沈延的胳膊碰倒了小几上的茶盏,茶汤在小几上漫了一片。 方钰吓了一跳,同僚不能一起澡么? 沈延发觉自己失态,忙将茶盏扶起来,又叫外面的山茗来清理。 “我是说,你们是约好一起去的?你们......那时候是一直在一起?” “哦,那倒没有......说起来还真巧,下官正在那趴着,突然听见有人叫下官,那人竟然是柳主事。您说巧不巧?”方钰憨笑道。 那浴堂里澡的地方有五六间,每间里两张榻。他那时特意选了个没人的房间,才刚了一会,就听见柳青叫他,还想翻起身来跟柳青打个招呼。结果柳青说不必了,他就在他后面这张上,让他好好趴着。 “......你确定那个是柳主事?不是旁人?”沈延死死扣着扶手,一双剑眉紧蹙着。 “是啊,就是柳主事。” 方钰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不确定的。他和柳青还聊了会闲天,柳青嫌疼,没一会的功夫就出去了,说待会到大堂里等他。 等他穿好衣裳到了大堂,柳青又拉着他在那喝茶聊天。他们聊天聊忘了时辰,还是柳青突然发现时辰不早了,才匆匆忙忙拉着他出门回家。 “......说起来,这浴堂的人也许下手重,您要是去的话,可以叫他们手轻些,”方钰想着沈延也打算去,就给他提个建议,“柳主事就一直喊疼来着。” 沈延静静地听着,额上的青筋已经跳了起来。 方钰见他一直没回应,微微探了身子瞧他,才发现他眉宇间仿佛凝了一团黑气。 “......大人......大人?您是哪里不适?” 沈延被他唤了几声,才稍有反应。 “......我无妨,只是有些困倦,浴堂的事多谢方员外提醒......时辰不早了,今多有叨扰,我让山茗送你回去,早些歇着吧。”他勉强舒展了双眉,往圈椅里靠了靠。 “......呃,无妨无妨,那下官先告退了,大人也早些歇着。” 方钰赶紧起身。 所以沈大人大半夜的找他来就为了问点洗澡的事? ......所以人啊,只要活着,什么事都能遇上。 方钰心里慨万千。 沈延的书房里,灯芯渐长,屋内愈发昏暗起来。 沈延靠在椅背上,从未到过如此疲惫。 他抬手了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原想阖上眼睛休憩片刻,可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全是柳青和那人的身影。 他当初为何觉得柳青与那人是同一人呢? 身段、神态、眼神、穿襦裙的背影、还有一些细小的习惯,还有......他怀疑柳青在那间寺院里为他做的事。 其实说到底,这些并不算是坚如金石的证据,更像是一种觉。 南京的那位老和尚劝他“从心之所向,随心而动”。 可若是到头来,心之所向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臆想,又当如何? 想想也可笑,他这个每看证据的,到头来信的竟是直觉。 槅扇吱呀一响,一角樱粉的裙子探进门来。 “少爷,夫人让奴婢给您送些银耳羹过来。” 说话这人和中身材,十五六岁上下,手里端着托盘,走起路来,步幅合宜、稳重大方。 虽是个丫鬟,那仪态竟也不逊于一般的闺秀。 沈延听见声音,蒙蒙地睁开眼,瞳孔不渐渐张大。 这人生了张鹅蛋脸,皮肤白净细腻,柳叶眉弯成一个柔软的弧度,一双大大的杏眼盈盈漾着水光。 再加上她这身海棠暗纹的襦裙、简单却温婉的平髻...... 昏暗的灯光下,若不仔细分辨,真好像是当年的那人立在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没见过?” 沈延的眼中恢复了清明,目光锐利。 他这才明白为何母亲那一定要他亲自见见她找的两个丫头。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