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市返回柳府后。 韶声随着元宝,原路走向自己的院子。 进了柳府的一路上,仍然同去时一样,没有碰见任何人。 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元宝持灯,走在前面,为韶声引路。 如此僻静,让她觉得实在是不寻常。 家中的园子里,从来不缺仆婢来来往往。况且这里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她很知道,他们现在走的这条道,本不是什么少人来往的幽深之所。 更何况,今是佛诞,家中前几,便早早准备起来了,今夜便是祖父母,也不会早早吹灯歇下。 园子里怎么都该有人。 韶声不安地开口,小声问前头的元宝:“怎么一路上都没人?” 元宝却不直接答,只是安她:“小姐且宽心,公子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 韶声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好吧。”她只得放弃。 又行过一段路。 借着元宝手上的灯光,韶声隐约看见,路旁的黑漆漆的树丛中,似乎出了一片衣角。 她向边上走了两步,凑近定睛看,除了衣角,还有一双鞋。 树丛的影子映在院墙上,有风穿过其间,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巨大的鬼影,将这衣服同鞋的主人,掉了一半。一边,一边不忘发出咂嘴咀嚼的声音。 韶声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心中打起了小鼓。 待她平复心情,正准备拨开树丛,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元宝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小姐在看些什么?我们要快些回去,免得被人发现了。” “哦,好好。” 韶声觉得他说得对,她还在足中。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先回去。 于是连连点头,加快了脚步,不再东张西望了。 但目光所及之处,偶尔还是会有另外的鞋子和衣角,闯入韶声的眼帘。 似乎真的是树丛化作恶鬼,将人都吃入腹,留下些衣物的残骸。 韶声又忍不住开口:“我发现这有鞋……” 元宝应:“小姐可是怕黑吓着了?所以看错了?要是太害怕,可以闭上眼睛,暂且忍忍,我们马上就到了。” 韶声想想也对。 应当是她太怕了,自己想象出不存在的东西吓唬自己。 便听元宝的话,低着头只看路,心里给自己鼓气,想着闯过这一片,便不用害怕了。 “小姐,我们到了。我就送到这里。” 元宝将韶声送回了院子。 眼前是她悉的屋子,屋子里灯光明亮,只需往前几步,推开门便可进去。 树丛化作的鬼影,在光明中无所遁形。 “谢谢。”韶声对元宝说,“你回去小心。” 元宝无声地笑笑,对她行过一礼,便迅速消失在黑暗里了。 元宝走后。 韶声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走回了来时的角门边。 想去外头看看,那些路边的衣裳鞋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她拉开门闩,伸手去推门 ——门却纹丝不动。 “哗哗。”韶声又用力地摇晃了几下。 只有门锁发出了相互碰撞的声响。 门从外间被锁住了。 出不去了。 韶声悚然。 她忽然意识到方才看到的衣裳鞋子是什么了。 是躺着的,一动不动的人。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死人,是尸体。 她忙地将身子贴上门板,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一下一下地撞击。 甚至一边撞门,一边伸手,咚咚地敲打了起来。 门依旧纹丝不动。 “小姐!”紫瑛呼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韶声还没来得及转身。 便看见紫瑛冲向她,抓起她的胳膊,也不管韶声是否反抗,就穿过院子,跌跌撞撞地往房中跑去。 借着一路上星点的灯火,韶声看见—— 她的发髻有些凌,脸上的妆也有些花了,衣服上还有许多未平整的褶皱。 很是狈。 进了房内。 韶声等不及要问:“角门锁了,你知道吗,我好像看见外面的路上都是死人……” “小姐可算是回来了!”紫瑛一把关上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她有自己的急事要讲,来不及理会韶声的问话。 韶声虽被打断了,却打定主意要将事情追究到底:“元宝带来的那个姑娘呢?她一定知道外面怎么回事!” “她早就不见人影了!都这时候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小姐不用在乎!”紫瑛拉着韶声在绣凳上坐下,“大夫人派人来催,要我们尽快收拾,寅时前便要出发,要不然赶不上船了!” “什么时候?出发?出发去哪里?”韶声一头雾水,但她抓住了话里的重点,猛地抓住紫瑛的手,“你说母亲来过,那我岂不是被发现了?!” “哎呀小姐,别想这些旁的,你放心好了,大夫人没亲自来,只是使了彩盘来催,没发现问题。”紫瑛答,“彩盘说,是几位爷的主意,说是半夜里,还过着佛诞呢,只是出去了一趟,便突然叫着家丁收拾出门!” 她又说:“我已差人将咱们这里收得差不多了,东西都摆在院子里,小姐你再点点就行。” 韶声循着她的话,站起身,推门向外间望去。 这才发觉,院子里都是来来往往的婢子杂役,忙碌地搬运着箱笼。 “我刚问你的话,你还没回我。”韶声转身回房,问紫瑛,“要去哪里?为什么突然要走?走了就不回来了吗?我看房里都快被搬空了。” 紫瑛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只是个奴婢,只用听令行事。 主人家要走,不把她甩下自谋出路,已是她的运气好,哪有资格知道走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彩盘来得急,说得也急,只是说几位爷要走,也没说去哪。就要我们收拾细软装车。叫我们把能收的都收走,应当是很久不会再回来了。” 韶声:“不对,祖父、父亲、二叔都在京中为官,走了怎么办呢?” 紫瑛:“我偷听外院的人说,明京城要出大事。老爷同二爷说,今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要趁夜偷偷走。” “小姐别忧虑了。事已至此,再忧虑也没用。还是先清点院中这些东西吧。时间紧急,等到了时候,上了车,再亲自去问大夫人也不迟。”紫瑛又开口劝韶声。 “那、那我们院外有人死了……”韶声对她回来时看见的景象,仍然念念不忘。“就没人发现吗……” 越回想,便越可怖。 人被随意地被堆在树丛中,不知是如何死的,不知是何时死的,也不知是恰巧站在树丛边上死的,还是死了被人拖过去藏着。 “小姐啊,我是真没见着。反正我们院子里的人都齐。若是真有人死了,他们自个的院子,会负责的。现在整个府里,都忙着收拾,我估计都没人会管。而且,我们都被关了这么久了,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紫瑛接着劝,“我们的时间实在不多,小姐还是快些开始清点吧。” 小姐又不是没见过死人,何必大惊小怪。奴婢被打杀,被发买,再正常不过了。那老夫人院中的雷嬷嬷,还是小姐亲手…… 这些话,紫瑛不敢说出口,只在心里自己想想。 韶声终于听了紫瑛的劝。 但其实,她的东西不多,并没有什么太多需要清点的。 她很快便收拾停当,在几位管事婆子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这次,韶声还与韶言同乘。 韶言低着头,抚着她的琴。 韶声也不自讨没趣,非要与她搭话。 她挪到车窗边坐着,将帘子掀起一条,悄悄向外望去。 出了柳府,不远便是京城的主街。 此时已是后半夜,佛诞观礼的人群已都散去,除了远处的穹极寺灯火长明不熄,其余各处,全暗了下去。 拉车马儿的四蹄上,都包上了厚厚的布,踩在地上,没了哒哒的声响。 四处阒静,只听得见打更人悠长的更声。 韶言见韶声东张西望的样子,不冷不热地开口:“二姐姐真是万事不挂心。” 韶声不说话。 她懒得理。 都不知道被柳韶言告了多少黑状了。就譬如最近的足,不也是她惹出来的吗? 她破罐破摔,才不要和柳韶言表现出姐妹情深的样子。 反正要凭着这种伪装讨人喜的人,又不是自己。 “不过也是,我们这次离京,怕是要许久不回了,现在多看看,也是应该的。”韶言并不在意韶声听或不听,“二姐姐可知,我们为何离京?” “你就是想说你知道呗。”韶声终于忍不住呛回去。 “是朝中发生了巨变。”韶言说。 哦,又在这里卖关子,炫耀自己与祖父走得近,朝廷大事都知道?嘲笑自己足不出户,妇人无识? 韶声撇撇嘴,仍然不理她。 “二姐姐不必胡揣测,韶言是好心。祖父今天夜里得到消息,说叛军快打到京城了,过不了几应该就会从京郊发动总攻。朝廷之前派去平叛的将军,皆无力阻挡。祖父判断,叛军与城外民有极大的勾连,里应外合之下,京中戍卫,应当是守不住的。过段时皇上若是顶不住,可能也要移都至南方。所以,我们才先一步举家南迁,回到澄老家,做陛下探路的先锋。” 韶言一边调试着琴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对自己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 韶声想。 不过,她也终于知道,他们为何走,去向何方了。 柳韶言的话中提到,这些都是祖父说的。 那就是真的。 韶声最先想到的是齐朔。 她什么都不说地走了,一时回不来。 那他怎么活呢? 她知道他有本事。但毕竟是不能堂堂正正面的罪人。 她一走,他可是一点准备都无,就断了金银。 没有钱财寸步难行,再有本事的人,也难为无米之炊。 韶声心里无端生出许多心虚愧疚。 不过,当她抬头看见对面的柳韶言,心中的想法又变了。 她想: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未婚都不管,自己有什么好管的! 他只不过是她一时脑热,随意救来欺辱玩耍,出气捉的玩意儿! 是她的家奴! 她为什么要管他的死活? 柳韶言都说了,叛军要打进京城了。 小姐自己都自身难保,举家南迁,怎么还顾得上齐朔! 而且她要嫁人了!嫁了人也顾不上他了! 韶声很快说服了自己。 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只是为何,一路上她总在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 又是为何,她强迫自己在心中,只翻来覆去默念这一句话:齐朔什么都不算,不用考虑他?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