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了一炷香,浮汗褪尽,方见雏鸾款步而来,淡黄的衫儿郁金裙,青可。后随小凤及两个年轻姨娘,怀抱琵琶行礼。韩舸见此,起身去拉她,“抱琴做什么?不唱曲。” “不听曲?”雏鸾眨着两个大眼睛,扬起脸窥他,“那你这样早来做什么?” 韩舸轻轻地捉去她面上一丝发,又替她扶正了一支碧叶簪,温柔地笑,“你瞧瞧,你又忘了,不是说好了?今是盒子会,我带你上街去买些头面首饰,为你摇旗助威。” 煦韶光,将雏鸾的笑颜照得如珠似宝,“烟雨巷就有好几家头面铺子,可我去年就没有品上个名次,今年也是一样的。” 语中并无心伤,赤诚坦,引得韩舸一笑,同样做真心,“那是他们不晓得你的好,若是我来品藻,别说苏州府,就是天下的花魁也评给你。下午是在哪家做盒子会?同你买完东西,我回家去一趟,再赶过去。” “是集贤楼呀,今年轮到他们家。” 盒子会本是个招揽客人的活计,因此烟雨巷内,一家轮一家的,谁家都争相办来,无非是费些酒水果品。 韩舸垂眸瞧她水一般的目光,只觉怎么都不够似的,难免轻浮浪起来,偏着偷一吻香腮。青楼风地,原是常见的事,小凤及姨娘们也不见怪,只在后头捂嘴直笑他痴傻。他亦不理会,牵了雏鸾的手就往外去,“去同你妈妈说一声,出局半。” “哪里要得了半呀?”雏鸾呼扇着一汪水的眼,空着那只手烂漫地甩着扇,同他踅出廊下,“这条街又没多远,至多半个时辰就买好了。” 他不理会,拉她到了袁四娘房中,见姑娘们俱在,便有礼地依次拜过。袁四娘一改方才故作刁难的脾,瞧女婿似地瞧着他笑,“哟,韩相公,怎么不在轩厅里耍乐,到我这老妈子屋里做什么?” “见过妈妈,”韩舸书香门第,自然有礼,“横竖今不见客,我想着带雏鸾街上去买几件首饰,免得过两回常县去,恐怕得端午才回来了。这半就当我叫的局,妈妈只管写下局票,回头我叫人来一并连这几的账一齐结了。” 四娘一听是置办头面,哪有不依的,一张脂粉浓重的脸笑出好些干纹,“韩相公麽就是待我们雏鸾好,既是买首饰,哪里还要当是出局啊?妈妈我哪里这样黑心?只管去吧,别耽误了盒子会就是。” 又及众女取笑两句,雏鸾便随了他出去。在座皆含笑目送,只瞧他二人小夫似的甜。 直到背影没了边儿,四娘笑容便渐消融下去,只叹奈何,“这个韩相公麽倒十分好,仪表堂堂,书宦世家,待雏鸾也不消说,只是我们雏鸾命不好,偏投了我的肚子,这一辈子同他无缘结为夫。要是有那个缘麽,往后凭她病到哪里去,自有他照管。” 骤一听,云禾亦垮下脸来,“妈妈不要想了,我同姐姐也瞧他好,想着雏鸾嫁给他做妾,他必定不是那种始终弃的人,往后无论好也罢歹也罢,雏鸾终归是有个归宿。上回我同姐姐便略试了他一试,可瞧那个意思,纳妾的事他也是做不了主的,还要看他家中长辈。人家书香门第,别说侍妾,只怕做丫鬟还嫌我们行院女儿不干净呢,快别去讨那个没趣了。” 袁四娘听后,沉重一叹,只得把那点心思仍旧咽回肚子里去,照常说笑。室的光就在这一堆莺声细啭中,逐渐收正,拉出碧空里一轮刺目金乌。 普照尘世的,为这浓渡上金光。却有杜鹃赵粉,在浅园曲折的小径上,岑寂温柔地、执着坚持地,蔓延一抹嫣。 小径尽头连接一座玉砌雕栏的九曲桥。陆瞻蹒跚着步,优哉游哉地相送沈从之,不发一言。 反倒是沈从之先憋不出,环眺林木叠嶂、花草相拥的远方,“这个祝斗真,不知贪了多少银子,我住那一处宅子,比你这里也差不多。” 他倒不是真心想同陆瞻说话,单嗅见那股浓烈的檀香,就只觉腌臜得受不了,却不巧,是个静不得、闹子。 陆瞻也知他意,只是忌他是阁老之子,不得不应付。至于自幼相的旧情,早已两两相忘,由斩断尘缘那起。 俗语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现在相较亲近的,恐怕也是同为阉人的那些人,倘若他与他们,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如是想,他笑了,眼中的光,似乎网着丝丝缕缕的青丝,错综复杂,答非所问,“我听说,祝斗真向朝廷报的长洲县赈灾款批下来了?银子什么时候到苏州?” “你问我?”沈从之负起手斜蔑他一眼,与他两肩之间,始终刻意隔着一尺多宽的距离,“这倒好笑了,你是张公公的干儿子,凡是票拟都由司礼监批红,你消息不是比我灵通?” 苔老蹊径,陆瞻罩一件茶百背纹直裰,衣袂一起一落,稳稳地踩着。态若松柏,质似幽篁,写了浮生苦涩里、酿造出的醇厚。 他沉稳的气息吐纳着园里无边的、以及碧空里的惨淡愁云,“票拟由内阁拟定,你消息自当比我更灵通。” 沈从之最烦他这怪气的劲儿,或许是烦所有阉人,总归心有不悦,便上浮眉梢,“是有这么回事儿,一百万银子同三十万石粮食月末离京,走陆路到苏州,不过半个多月的事儿,没什么可急的,这离秋收还有三四个月,长洲县衙里多少还有些储备,饿不死人!” 听见他不耐烦,陆瞻面上亦不恼,仍旧气定神闲,“接应银两粮食的事儿,你顺着布政使姜大人的意,让祝斗真去接应,就存在知府衙门的库里。” “为什么?”沈从之拧着两道眉,未解其意,“你这不是把往嘴里送吗?放在知府衙门的库房,还不晓得是‘受’还是‘受霉’的,上年你们织造局里生丝的账你没瞧?真到了那里,你等着瞧,还有多少能落到百姓手里去。” 因在京时沈从之不过任翰林编修,还未曾浸朝堂,又自幼是个世家公子哥儿,可谓涉世不深,向来直来直去,不懂迂回。 见陆瞻沉默,更吊起一眉讥讽,“你别是给祝斗真做了个假女婿,反帮起他来吧?我说陆公公,您别是忘了,这可是‘纸剪的金假凤’而已,没个把势,倒是先孝敬起老丈人来了。” 极尽难听之言豁然而出,陆瞻却仍旧不怒,且行且进间,闻风一笑,“沈大人,我们到苏州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由苏州切个口子,取出龚老一这一溃疮,不让它再烂一烂,怎么能剜出来?阁老大人同老祖宗在京里,把这事儿给咱们来办,若是办砸了,回去怎么代?” “可粮食银子若叫祝斗真与姜恩一贪了去,饿死了百姓?谁来担责?” 陆瞻侧首,晦涩的将他望一望,复笑,“自然是祝斗真来担责了,他担不了,就是姜大人来,姜大人还担不了,便落到龚老头上去。总之,天落下来,有该担他的人担,轮不到你我。” 缄默片刻,沈从之斜来一眼,“我懂你的意思,你想叫祝斗真贪得无厌闹出大事来,朝廷里就好师出有名,清除龚。” “这不是我的意思,”陆瞻抬起袖,折下一枝杜鹃嗅一嗅,扔到泥泞里,“这是你父亲的意思,是老祖宗的意思,自然了,更是皇上的意思。” “所以你才赴祝斗真的局,也答应接他女儿进门,是想着安他与龚恩几人的心?” “否则,我一个‘纸剪的金’,还要女人做什么?” 此话由陆瞻口中再转回,几如自在地出了进他膛的一刺。沈从之到底不知他心内如何,但他相信,一个男人,是绝不能坦然接受他不再是“男人”的事实。 ▍作者有话说: 陆瞻不是好人,沈从之也不是。 第23章 魂销金(二三) 浅园门户上有一小小扇形匾额,绿底红漆,芭蕉浓荫密匝地覆在上头。深迴蜿蜒的整条东柳巷,人影悉数,偶有车马,撕破宁静。 或许是才过去的那辆香车饬饰致,恍然便令沈从之想起同样饬饰致的云禾来,又忆起今是盒子会,行院里不做生意。他心起一念,正趁此良机,去点个茶会,也不必撞见陈本,面上边也过得去。 如是忖度,他就将踱出几步的身影拔回,冲着石磴上的陆瞻剔起一眼,“不是听说今烟雨巷热闹得很?横竖下午没事,要不去瞧瞧?” 陆瞻用一双昭昭的眼将他静窥一瞬,方笑,“沈大人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一阵清风到场,翻飞了沈从之的鸦青的衣摆,挑起一个笑,浑然天成的倜傥,“成,那我先去,你快着些!” 笑声随他的身影渐行渐远,陆瞻面上的笑亦随之凉下来。黎阿则随他旋身踅入门内,拿捏着分寸轻询,“干爹,您方才同沈大人说的派祝斗真接灾银的事儿是圣上的意思?可咱们到苏州,圣上还没有别的旨意下来啊。” “你什么时候多起事儿来?” “儿子知罪,”黎阿则窥探他面,谨慎地垂下脑袋,“儿子是怕,若真是因此饿死了百姓,朝廷里怪罪下来,祝斗真自然不必说,就怕牵连了干爹。” 他在巍然蹒步,讥诮地挑起眉梢,“龚自前朝起,把持朝政,贪墨良多,圣上做太子时就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为了天下苍生,饿死几个长洲百姓不算什么,一个小小长洲县同天下州府相较,孰轻孰重?你现就写信回京请旨……就说这个事儿,是我同沈大人一同商议定的。” 旋即轻起香风,吹落红英,碎红遍地,是陆瞻的过去里,那些呼朋引伴的少年残梦,摔得支离破碎。很遗憾,他已经长大了,被夺去了永不再生的躯体,岁月却填补了他,生崎岖荆棘的一颗心。 这倒奇,说是不客,整条烟雨巷却渐聚萧郎,个个都想凑拢来品藻。三五呼引着,由这家出来,又到那家讨茶,争相寻访相的倌人,行话叫“串门”。 无非说两句吉祥话,讨得娇嗔二三、温语四五,姑娘们呢,无非是请那擅诗词的替自个儿挥毫一首,宣扬芳名。 月到风来阁少不得亦是如此,应付三两文人墨客,却并不进轩点茶会,只浅浅酌,送人辞去,便各回房中午睡。雏鸾不在,云禾非歪歪倒在芷秋帐中,同她枕畔闲话,“姐姐,听说你把孟公子得罪了?” 藕荷的帐滗进来温柔的光,轻扫在芷秋同样温柔的笑颜,使她此刻就如神女那般圣洁。她侧翻过身,两指拈去云禾腮上粘的发,“什么得罪不得罪的,不过是客人麽,今走明来,谁还守谁一辈子不成?” “这倒是奇了,”云禾巧笑嫣然,同她逗趣,“姐姐平里说话那才叫一个周全,孟公子麽也不是个心眼子小的人,怎么会同姐姐置气走了呢?别是为了陆大人吧?放灯时你可正好同陆大人一块的。” “不是为他,就是那孟子谦见我应酬客人心里头不痛快,白呛了我几句,我也呛了他几句,他才置气走了麽。” 云禾窥她似乎没所谓的样子,便将嘴角撇一撇,“他这是吃哪门子的飞醋?又不是头一遭晓得咱们是什么人。” 说到此节,芷秋正好有话说,抬起了浅月细眉,花无尽情有尽,勾起无情的,“从前倒还好,可自打他娶了,这些时,我瞧他也真是好笑起来,总同我说他家那位,哼,想叫我吃醋?真是傻得没边的事。” “这男人嘛,喜谁,就要犯起傻来,姐姐,他是你呢。” “说来也真是好笑,”芷秋翻正柔软的身子,颠颠地笑起来,“咱们这里做的是什么生意?这些人偏要到咱们这里来寻什么真情,这可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蒙自己吗?” 随之云禾亦发起笑来,颠得整个架子细细咯吱,“姐姐还总说我嘴里歹毒,你才是歹毒呢。不过也是这个话,到咱们这里来找真心,纵然有,也不知掰成什么零碎。” 她亦翻平了身,盯着帐顶几枚姹紫嫣红的香袋,“唉,男人可真是奇怪,家里白放着只他的不要,偏要来寻这只钱的。” 袅袅苏合萦绊宝幄之中,熏得人昏昏睡。芷秋起半沉的眼皮,笑睐她一眼,无话回她。 正睡去,倏听启门声,随之起了袁四娘急切切的笑声,“云禾、云禾!哎哟我的好女儿哎,你是在哪里勾来的这个大户?一进门就掏出一锭银子给我,足足二十两,还说别的账另算,这可是天上掉银子、白捡的好事不是?” 说话间已入卧房,笑出脸褶子挂起帐,“还不快起来?快回你屋里再梳拢梳拢。” “妈,您说的谁呀?”云禾睡意被打断,面的不快,“怎么没听见相帮唤?” “生客,唤什么呀?” 闻之,云禾两个眼皮一翻,复倒回枕上去,“既是生客,妈先盘摸盘摸底细,再来同我开方子嘛,此刻让我先歇一会子。” 四娘两个眼一嗔,落座到沿托她起来,“我都盘摸过了,说是京里来跑买卖的,姓沈,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长得又好。瞧那架势,才不是什么做买卖的,必定是京里的官爵人家,跟我耍心眼,不说实话罢了。想是在哪里听说过你,连花牌也不瞧,指名要叫你,现就在‘月上梢’里头等着呢。” 京里来的姓沈的年轻公子,不是沈从之还能有谁?云禾哼哼两声儿,朝芷秋轻挑俏眉冷笑起,“我麽还当这不识台面的得有些子才来呢,不想这就耐不住子了。好,既然这王八羔子送上门来让姑宰,我袁云禾不叫他光着腚滚回京,我这花榜‘探花郎’就是徒有虚名!” 芷秋闻言捂嘴直乐,“死丫头,你可悠着些,我瞧这沈大人脾气可不大好,也不识逗,你要真把他得罪了,仔细他寻个缘由叫衙门把你抄到狱里头去!” 袁四娘识破机锋,只是不明道理,拧着眉问:“你们姊妹两个这是在说些什么?云禾,果然这姓沈就是你牵来的?” “妈,走,咱们回去梳头,我细细和您说。” 廊下行进中,云禾将同这沈从之如何相遇、相识、相讥、相怨细细说予袁四娘听。四娘听后不气反乐,直赞云禾开方子上道,专以跋扈治跋扈,房中又与她再开细方不必说。 只说这厢云禾换上樱花粉游鱼纹掩襟半臂褂,底下笼着两截象粉大袖,扎着酡颜百迭裙,活似杳杳渺渺明月淡、香烟轻,若即若离地同丫鬟姨娘抱着琴下到月上梢厅上。 但瞧那沈从之稳坐案后,面前摆着四盘八簋的果脯饯,另有冷酒一壶,玉樽几盏。 一见云禾,便将眼刻意瞥过,不高不低、不冷不热地轻讥一声,“都说你们这‘月到风来阁’风雅别致,我瞧来,也不过如此。穷栽几株花,野种几棵树,竟然也号称‘风雅’起来,诓诓那些没见过市面的穷书生罢了。” 云禾也算阅尽天下男子,心知他是故意寻别扭,给自个儿找台阶下呢。要换平常文人墨客,她不过好言相谦两句,彼此便能相亲起来。 可这沈从之偏是见过大世面的,一般温顺柔雅还拿他不住。便按与袁四娘定下的方子,将脸一挂,不搭话,也不谦让,公事公办的德行,“沈大人想听什么曲子,说一个,这就唱起来吧。” 说着便不瞧他,由姨娘怀中接过琵琶,落到对坐,调试琴轸。如此冷淡之态顿时令沈从之口发闷,本以为她是要同上回席上那样与她相讥相讽的,不想如此冷态,更叫他来气,“你们这里就是这样儿待客的?什么叫‘这就唱起来’?难不成唱完好赶我走?老鸨没同你说,我才进门就给了二十两赏银?” “呵…二十两赏银麽,大方!”云禾挑高眉一笑,“那就给沈大人唱三支曲吧,大人想听什么?没有小女子不会唱的。” 蓦然,沈从之恶从中生,将折扇唰一下打开,靠向太师椅背,挑眼睨她,“既然你会唱,那就唱个‘醉风’吧,《李师师外传》上载的那一阙‘醉风·浅酒人前供’,你可会?”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的克星——袁云禾 第24章 魂销金(二四) 此乃宋代野传上所载的一阙/词//曲,笑传是宋徽宗为与名伎李师师笫之所作,连青楼亦少相唱。此刻他故意说来,摆明是刁难云禾。 不想云禾风云未变,面从容地轮起指,即起琵琶曼妙音弦,紧着启口清唱,“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曲有鱼水相之绵,佐以云禾一双勾魂眼,唱得沈从之眼中拔火,将扇阖起直磕案沿,“住口住口!如此下,怎配得上花榜探花?” 话说至此,云禾还是不恼,反云淡风轻地笑,“小女子本就是下之人,可高雅不起来。大人读诗书名门子弟,要不大人给我演练演练什么叫高雅?” 伴着厅外闹喳喳的雀儿声,更气得沈从之瞪起眼,却忌惮着反叫她怒了占了下风,便划开一抹讥笑,“你唱得不好,比惠君姑娘差远了,还是捡你拿手的,舞一曲吧。” “惠君姐在集贤楼,打我们这里出去,往右百来丈,院墙内有棵桃树的就是。大人此刻出去,记得把局账结了再走,我的局麽是四两,连带着酒水果品,大约要大人五六两。骊珠,带大人去找妈妈结银子。” 那骊珠便是云禾的随侍丫鬟,什么世面没见过?将纤裙一转,错步上前,“大人请同我来。” 沈从之自小到大,从未受过这等嫌弃,纵然娶了一位大方端庄的,其亦不敢同他如此说话。顿时盛怒,将一玉樽狠狠朝地上掷去,“我叫你舞一曲!”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