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禾一霎泪如暴雨,噼里啪啦坠下地,几经哽咽,方讲出话来,“姐,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一辈子再不要到这地方才好!” 盖头些微下垂,芷秋在里头莞尔,攥紧了她的手,“这地方是不好,样样要算钱、事事都是假。可咱们姊妹的情分是真的,姐走到哪里去,都甩不下你,回头姐还要给你置办嫁妆呢,哪里能不回来?” 两个人哭哭戚戚地舍不得放手,阿阮儿忙过来扯开云禾,“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懂事,秋丫头是去享福的,又不是去遭罪的,你拉着她,难不成叫她永世在这里?快别哭了,好高兴的事情,又哭成这样,哪里吉利呀?” 芷秋趁势也抓住阮儿之手,却无话,只有眼泪滴滴由盖头里抛洒出来。 暾东出,绮罗翠珠纷纷让道,芷秋钻入娇内,趁着吉时起娇。伴着这好个碧天,西风树响,古木萧萧,苍云迢迢,仪仗杀出人群,将这一位烟花地里的女仙娘请出了疮痍之乡,奔去另一个繁华世界。 那世界,花红成诗,柳绿描词,离了喧嚣八丈远,只隐约听见外边闹哄哄的一场席面。 芷秋顶着盖头独坐在头,耳边是桃良咋咋呼呼的喜声,“姑娘是没瞧见,街面上堵了多少人,外头宾客堂,但凡苏州府当官的都来了,不知堆了多少贺礼。咱们方才打正厅过的时候,我好像在人群里瞧见了祝老爷,紧跟在陆大人后头,哈巴狗似的等着敬酒。” 芷秋蒙着盖头,喜盼的一颗心早分不清个天南地北了,因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怎么屋里连个人也没有?” “咱们现在是在卧房里,伺候的人都在外间候着呢。姑娘是没瞧见这个屋子,我昨来铺就瞧见了,好大一间,一应陈设家私,都是我从前没见过的,屋子廊外头就是个池子,咱们开窗就能瞧见好些睡莲。” 勾得芷秋心里是好奇,私自就揭了盖头,单顶着一重重的翟冠四处顾盼。果然见偌大一间屋子,一张丈宽雕,两侧霞纱帐敛,东一排槛窗闭阖着,窗下设了妆案,镜不染尘,放着各妆奁。 正对着一墙多宝阁,上头陈列各金银器皿,下头一长七八尺书案,配着黑笔架、玉镇纸及文房几套,另悬着几面书画,落地一张圆案,盛方官窑壶樽一套。 正看得瞠目结舌,忽见屏风后头晃过一个人影,唬得芷秋忙将盖头盖上,却听见陆瞻发笑的声音,“揭都揭了,还盖着做什么?” 芷秋将盖头掀下,弯着眼瞧他大红的蟒袍,“你怎的不在前头应酬,反倒后头来了?” “来瞧瞧你,”陆瞻并不到上去,就在圆案上坐下,正对着她,“我叫厨房给你做了饭食,你先在这里用些,等时辰到了行了礼,就能歇了。” 单听见一个“歇”字,芷秋不好意思起来,摇响了周身的冠子珠翠落到他腿上去揪着他衣裳看,“这是蟒袍吧?我还没见人穿过呢。” 陆瞻斜眼看看肩头一个金线绣的爪子轻笑,“嗯,这是上年皇上特叫做了给我成婚用的,还有几件蟒,倒不是这个颜,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回头给你,你一并收起来吧。”又掂一掂她额上的冠子,“重不重?要是顶着难受,先摘了吧,黄昏行礼的时候再戴上。” 芷秋不乐意,忙拽他的手,“嗳嗳、别动别动,我这辈子就戴这么一遭,就是重死我也得戴着!” 他松了手,认认真真将她眉目细看了一遍,“从前我还想过这情境,就跟今儿一样,你凤冠霞帔,就坐在我身边,不成想今成了真。芷秋,我很高兴,你终于嫁给了我。” 芷秋羞赧,霞帔上的玉坠子轻扫着地,“实不相瞒,我也想过,如今竟然美梦成真,我也好高兴,往后我就守着你了陆瞻。”陆瞻却倏然发笑,她忙嗔:“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不是笑你,是笑方才在席上,撞见你一户老客人,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姓宁的。他像是怕我找他秋后算账,缩在席上战战兢兢的,走又不敢走,贺也不敢贺的,那样子十分好笑。” “是他啊,”芷秋亦跟着笑,拨着他乌纱帽的帽翅闲耍,“他已经一年没做过我的生意了,这会子怕什么?人祝老爷也没见怕呀,还跟着你股后头巴结。” “什么祝老爷!”陆瞻将她颠一颠,拧起两道眉,“抬举他了,往后只管叫他名字。” 芷秋盯着他两个眼睛歪歪脑袋,“哟,你现在想起来吃醋了?” 他郑重起来,吻在她脸上,“不是吃醋,就是想起他从前总叫你代酒,吃得你脸红红的我心里不舒服。往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我不吃醋,你也别总想着,往后就是你的好子。” 几不曾想,芷秋还没掉眼泪,桃良先在一边呜呜咽咽哭起来,芷秋随手朝她扔去条帕子,“鬼丫头,哭什么?” 桃良忙抹泪珠子,“我替姑娘高兴嘛。” 恰时几个丫鬟摆饭进来,陆瞻放下芷秋,“你吃,我到前头去,一会儿有人来接你到堂上去。”说罢等丫鬟们都撤出去,朝桃良吩咐,“好丫头,服侍好你们姑娘,回头外面买几个丫头回来给你们作伴,也让你耍耍威风。” 芷秋提起眉来,傻傻将一双象牙箸抵在边,“还买丫头做什么,你这里不是这么些丫头?” “这些都是祝斗真赠园子时留下的,我身边不要丫鬟服侍,你来了,自然是要姑娘服侍便宜些,不好用别家的人,我另买来给你。” 为他的体贴,芷秋坠着一身繁重的袍子起身去吻他,直将他送到银屏前,又哒哒奔到窗下推开窗守着他经过,等他打廊下过去时,侧眼过来,二人就在这天堂里,相识一笑。 远远传来的喧嚣声,芷秋仿佛终于跳出了凡尘之外,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喜。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今天非常高兴,千万稳住别犯病! 第54章 东筵西散(六) [vip] 黄昏月上, 花墙影下,结了浮灯千盏,偶有萤在池塘浅浅的皋兰掠过, 仿佛是人世的最美的星火, 统统聚来此夜。 芭蕉隐隐纱窗, 室内一干人等退得空空,只有褪繁去饰的芷秋坐在畔, 青丝半挽,坠下来长长的一帘, 穿着桂的轻绡氅衣,半掩着大红横, 出白玉兰的几片花瓣。望着头两侧的龙凤烛,令她倏而恍惚起来,像是又回到十四岁的那一天。 但与之不同的是期待取代了恐惧,她知道进来的会是谁,绝不会是一个皱皮发枯霜雪染发的老者,一定是一位干净得如清风拂林的青年。 果不其然, 陆瞻穿着幽蓝的袍子, 用一碧玉笄在脑后松挽半发,负手踅出折屏, 远远叫她,“芷秋,过来。” 芷秋一颗心险些蹦到了嗓子眼儿,拖着轻绡衣摆, 玲珑玉步轻挪, 等到了他面前, 在他晦涩的目光下有些发臊地垂了脸。正是有些羞得说不出话的时节, 陆瞻的手伸出来,往她眼上蒙去片一红纱。 世界顷刻间变成朦胧的一片红,四面玉甃的烛火成了星光,模糊而遥远地闪烁着。她一回眼,陆瞻的轮廓已不在身前,她有些慌神,伸出手去在虚空里摸寻,“陆瞻?” “在这里。” 一回身,他的影就在半丈之外,立在偌大一间屋子里,像天与地的支撑。芷秋一霎放下心来,向前小心探去,“你做什么?”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缕魂,倏远倏近,“过来,别怕。” 芷秋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就望见一架,是暗红的纱帐,像从天上下来的望。她逐寸靠近,不想绊着了踏板,就要跌下去,却被他环住了,贴得近近的,将她缓慢兜到了软绵绵的上。 褥子里不知填了多少鹅绒,软如一片暖湖,芷秋在里头渐渐沉没,浸了周身,“陆瞻……” 一招即来,陆瞻润的呼扑在她的面颊,像颤栗的风,随之落下来密密麻麻的吻。芷秋在密不透风的暗红里,毫无招架之力,只好本能地去攀在他肩头,在他磨人的温柔里坠下去。坠落的过程昏昏沉沉,她在一片晦暗的红中受到相触。 陆瞻闷沉的呼像低哑的风,随即卷来狂沙暴雨,洗劫了芷秋所能遮羞避涩的一切,令她有些害怕地蜷缩了一下,很快,又在他的吻里打开。 直到世界软成一滩烂泥,她成了烂泥里的水分,爬也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喊他,细碎而婉转,“陆瞻、陆瞻……” 陆瞻就回响在她的耳畔,如一场热浪呼啸而过,“陆瞻是你什么人?” 芷秋的洇润的嗓音碎成粉屑,“是我夫君。” 他轻轻笑了,眼中浮霭,“真懂事儿。” 戏谑的赞扬使她想顶嘴,可机会匆匆滑过。他像狩猎一样将脊梁拉成了一张弓,顷刻发箭,带着刺杀“从前”的坚毅与狠戾。 天旋地转中,有一丝痛意令芷秋有刹那清醒,她觉到有什么陷落到秘国,陌生而悉地侵略了她,她有些疑惑,那触分明很真实,却不该是真实的。 可随之卷起的万尺风波不再令她有机会思考,她只能本能地沉溺下去,紧攀在他袒裼的肩头,在他的带领下浮沉。 很奇怪,晦暗的过去好像就被他凶悍地刮蹭了下来,一掰一瓣里,落出一个圣洁的自己。一夜,便由积攒了一世的苦难里,盛放出浓郁的快乐。 夜的另一面,却遍地爬着虱,爬在红得发黑的宝榻、高几、案椅、乃至厅的窗户里,以及一件油光水滑的靛青锦袍上。 袍子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礼部郎中樊大人,高高的个头,却有些发福,着个浑圆的肚子,带险些栓不住,泼出些来,一颠一颤地随他的步伐淌过方文濡身边,落去一张官帽椅上。 灯火点亮他油乎乎的笑颜,拈着须朝方文濡指了一座,“先生离京前,我原想摆席请先生到家中一聚,以便恭贺先生登科之喜,不想叫下人到客栈里寻人时,听见先生已经走了,没成想咱们又在扬州相聚,可见有缘。” 方文濡却不坐,带着一身坚毅的骨头立在厅上再三拱手,“因学生家中只有老母一人,离家半载,有些放心不下,故此忙着赶回苏州去照料老人家。” 那樊大人叫人上了茶,别有深意剔他一眼,“那怎么又到了扬州来呢?” “此番前来,是特意来拜会大人。” 两个人有意无意的,都不捅破,“劳先生费心,我因有公务到了扬州,原还想着公务办完,折道去苏州去会一会先生,不曾想先生倒先来了。” 厅外黑漆漆一片天兜头将下来,带着无声的等待,等待就意味着迫切的回归。 方文濡俄延半晌,只等他吃了一盅茶,才温文尔雅地挑破窗户纸,“不敢瞒大人,学生是在路上碰见小沈大人,听他提起大人转托之事,不敢耽误,忙折到扬州来向大人赔罪。” 说到此,重之又重地弯了,“承蒙大人另眼青睐,学生未敢轻怠,一路赶来。可学生不才,家世清贫,家中不过几块桩地,又尚未封管拜职,实在有愧大人恩惠,不敢亵渎尊家小姐,望大人为小姐另择良婿。” 随他讲得多好听,那樊大人听见还是脸骤变,“咚”一声搁下青龙瓷盅,“原来先生千里迢迢奔波过来,是为了推拒我家这门亲事的?” 原来这樊大人与户部侍郎有亲,方文濡不肯轻易得罪,便特意赶来说明,却不想这位大人翻脸可比翻书。 心内忐忑之余,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瞒大人,我上京前就已定了亲,家中有一位未婚,只等我考完就要完婚的。若是我擅自与大人结亲,岂不是背信弃义在先,蒙骗大人在后?学生万不敢放肆。” 樊大人将他一身洗得发攘的苎麻直裰打量一番,斜挑胡须轻笑,“是哪家的小姐?不过许她家几两银子退了便是。” “要是寻常的亲事便罢了,可这……”方文濡面带愧轻笑,“说句叫大人瞧不起的话,学生能金榜题名,还多亏了她舍财资助,就连上京的二三百银子,也是幸得她慷慨解囊。这样的亲事若是学生辜负了,大人恐怕也不放心将令千金下嫁给我。” “无非再多赔她家些银子,有什么了得?” 眼看僵持不下,方文濡索横下心来,“恕学生实难从命,实在有愧大人天恩,往后若有孝敬的机会,学生自当加倍报答大人青睐之恩。” 那樊大人架起眉,颇有不屑,“方状元,你还真以为考了状元就能一步登天?你们这些读书人,就钻这个死心眼。历朝历代,终身无为的状元郎多的是,若在朝中无人提携,你自觉能封个什么前程大好的官职来做?我因看重你识时务,这才有意提携你,你竟不领情。既如此,那便罢了,不为难状元公,请回吧。” 礼到言尽,方文濡只得无奈辞去,出了门,还是京里相随的那位车夫上来,“状元公,樊大人可怎么说?” 方文濡托着步子下了石磴,无奈苦笑,“只怕还是将他得罪不轻。” 那车夫着声音窃议,“状元公不知道,这位樊大人在京就是出了名的心眼儿比针眼儿小,不论您老怎么赔礼,他自觉拂了面子,往后少不得在封官这事儿上给您小鞋穿。” “多谢你,”方文濡睐目看他,袖中模出来一锭银子递他,“烦劳你一路相送,明早天一亮,还请你帮我找匹快马,我骑马赶回去,你自回京去吧,回去后,请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明月半掐,异乡夜寂,即使高中状元,似乎什么也没变过,他仍旧辗转奔波,向来是那个落魄到的穷举人。 倘若有什么发生过变化的话,那便是大半年的分别光里,他从未这样深刻的了解到,他云禾,而复一的梦中,云禾每夜由风尘里渐渐走来,使他在无穷极的相思里,逐渐忘却了她身的污秽。 相思总奈何,无时无刻不在粉碎着信心。原来一天天的等待,比一天天的曲意逢更剌得人的血疼。 云禾是这样以为的,于是自芷秋去后,无客住堂时,总将自己吃得醉醺醺的,如此便能倒头昏睡,不必在漫长的夜里细数蟾鸣。 偏偏这夜不得清净,那沈从之又神造凡间,落到了她的榻上。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支着腿,阖拢扇,“今天是到哪里出局去了?” “骊珠,瀹茶来我吃。”云禾消磨尽了全副耐心,只当看不见他,慢搦去妆案上。 一条红石榴裙紧裹曼妙身姿、曲线玲珑,左右摇摆间,便勾起沈从之一团火。这就踱步到她面前,扇柄朝身下一指,“嗳,你瞧我都这样儿了还不碰你,可见我真心吧?” 云禾瞥眼一瞧,面淡淡,自顾着拔下两支并头银搔头,“也不怎么样嘛,我还以为沈大人身份尊贵潘安之貌,必定威风得很。依我看,也同人没什么不一样,不过平平。” 直将沈从之气得七窍生烟,掰过她的肩就按到案上去亲,胡拱了一阵,才发现她半点未推未拒,骤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松开她,“你那位状元郎威风?我看再威风,也是别人的人了,于你往后也没什么好处可给。” “我说沈大人,”云禾理好衣襟,摸来一条帕子擦净朱,剩得淡淡红粉,“你这样关心我的事情做什么?我和文哥哥是好是歹都罢,横竖我麽是落不到你头上去,你想都不要想。” 不知是跟谁较上了劲儿,横竖沈从之就是放不下,三天两头脑子里就是她,故此三天两头的来挨一阵刺儿,又败阵而归。 这厢刚踅出门来,见宗儿打着灯笼上,“爷,扬州繁大人来消息了,说是那姓方的不识抬举,千里迢迢地赶去拒了这门亲。爷,我看,再想别的法子吧。” 沈从眼一沉,默然半晌,“回他的话,就说既然他骨头这样儿硬,也不用着再抬举他。眼下宁波府市舶司正缺一副提举,从六品,也不算委屈了他一个状元郎,就委派他去担此一职。” 那宗儿秉着灯笼凑上来,堆着脸笑,“爷天大的恩赏,只怕他命受没命享啊。我这就叫人回话给樊大人,叫他回京与户部支会一声儿,拟了札付1八百里加急送到那穷状元手上。” 沈从之面稍缓,夺了灯笼登舆而去。马车平缓地颠簸着,逐渐颠簸起一股鸷的凉意,以致人到了长园仍是面沉。 月笼明,绣屏香,铜壶滴夜,兰花泣,时光在等待中寂静消磨,几乎能听见它踏风而去后的叹息,如花语心事般细。 丫鬟铃兰正站在门槛打发四五个小丫头子下去,“别在这里守着了,爷多半还歇在他自个儿屋里,不用这些人伺候,你们都睡去吧,今儿我上夜就成。” 敛了房门,端来一盏银釭到炕几,就搁在蒋长薇身旁,“姑娘仔细伤了眼睛,明儿再做吧,一条绢子,又不赶着用。” 蒋长薇抬眉起来,小山眉黛,朱浅浅,“我头里看见姜家夫人帕子上是这样儿的花样子,真是好看,原来苏州时兴这类的,倒比京城又不一样。说是烟雨巷的姑娘们都用好几条线拈了一齐绣,又俏丽又典雅的。” 那铃兰角撇一撇,十二分不屑,“烟雨巷什么地方?姑娘大家闺秀,跟一群粉头学什么?”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