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回头我告诉爹一声,不成就叫个火者去伺候吧。” “可老太太一见咱们这些人就发疯,从前撞了多少回脑袋您不清楚?督公的意思,向来是要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地活着。” “我想想……” 两个人立在垂花门下怯怯私语,赶巧那刘管家还未走远,顺便听了一耳朵,心下诧异,早前就听见这位陆督公的母兄已经回京养病去了,可眼下听这意思,倒像是还在园中。 暗里揣摩一阵,那刘管家角一扬,正对着天际的拂晓,仿佛是一把弯刀,将要割破长久的黑暗。 晌午芷秋听见这件事情后,心里有些闷闷不是滋味儿,特意叫来个平里带出门的小厮打听浅杏的父母亲人。 又听说浅杏并没有父母亲人,芷秋便拿了十两银子给他,“那就有劳你,到外头请人点下葬,可不要随意就将她丢到哪里去。下剩的钱,你自己收着吧,辛苦你一场。” 这小厮叫王长平,平里跟随芷秋出门,待芷秋倒有几分了解,深知她心善,并非人常说的“婊/子无义”,因此对她有些敬重,“放心,这事情小的一定办妥帖,她原先在这园子里有个要好的姊妹,叫的,后被驱逐出去了,我只将尸首装裹了,叫上她一道送一程,不叫浅杏姑娘孤单。” “既如此……”芷秋眉梢一搭,另又取来十两银子给他,“多拿些银子你二人分一分,不叫你们白忙活。” 王长平千恩万谢拿了银子出去后,桃良便由廊下踅进来,捧着个绣绷,喁喁囔囔地说着闲话:“姑娘就不怕姑爷生气?姑爷不理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您倒好,还给钱叫人发丧。” “死都死了,何苦来呢?”芷秋吃着茶,想来一叹,“我这也是为他积德,虽说都是这些人犯了事,可他手上到底沾了不少血,镇抚司那些死了的人,又有像浅杏这样的,后到了曹地府,只怕阎王爷为难他。” “这倒也是,听说那些专门杀人的刽子手平也要积德行善,不然死后恐怕不安宁。咱们姑爷办过那么多案子,确实也该为他想想。” 芷秋淡然一笑,端起茶抿一口。哪知今行善,他得报,祸兮福兮都自有定数在里头。 ———————— 1宋 晏几道《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 ▍作者有话说: 谢营养和评论,最看小可们的评论了! 第76章 红愁翠残(八) [vip] 一连两止了风雪, 眼翠山云图,似有来。 节下照例是要各处送礼回礼,芷秋也难免俗。晨起梳妆就听见门上来报, 来了位佥事家的夫人, 她便忙着挽髻钗, 换了貂鼠领子的湖绿长袄、月白的裙,即往门外去。 那妇人已被请到厅上吃茶, 一见芷秋,热辣辣地上来, “近来天气冷,一向大安?说前两要来瞧的, 临了家中却有事忙,耽搁了这两才来。” 芷秋请她落座,吩咐茶点,与之酬酢,“就是不来也不敢见怪,何况是家中有事, 的心我是知道的, 咱们何必讲这样的客气?” 说话间,见她身后带了一堆礼, 芷秋心有成算,料她是因眼下官场上许多职位空悬,想着走自己的门路求她丈夫高升。 果不然,那妇人奉承半晌后开口, “听我们老爷讲, 京里还没选定人来赴任, 许多事情都是您家督公在劳, 督公自然是能干的,只是未免累人些。我看呐,还是早些定下人来,叫大家都松缓松缓才好。” 说着,捧了个锦盒打开与芷秋瞧,里头是个金丝宝石辩的鬏髻,“我们老爷听见我来,特意叫我问候,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请勿推,收下才是全了我的一份心。” 芷秋给足脸面细瞧一眼,却到底不收,“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样贵重的东西可不好收。” 见她面起失落,芷秋又笑,“的意思我晓得,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我们陆大人常对我说,说他虽是皇上跟前的人,却无举用命官之权。我给指条路,不如去同沈大人家的说说,沈大人可是阁台首辅的儿子,他若应下,可比我们陆大人说话管用。” 那妇人仍旧有些低落,含蓄一笑,“不瞒说,沈大人的夫人可是户部侍郎家的女儿,我们哪里高攀得上?平里连话也同她讲不上一句,何谈托她办事?” “嗯……”芷秋佯思一瞬,拈帕子的手搭到炕几沿往下凑近几分,“这样,我麽倒是与蒋大说得上几句话,正巧我下晌要往他家去送拜礼,我去同她牵个线,明你再去拜访她,这不就说得上话了?” 妇人听了忙谢,“这倒蛮好,我这里先多谢费心!嗨,也别同我推阻,这些东西我拿回去,那两匹缎子千万收下,虽说您不缺,到底是我的心意,就当是我的谢礼。” 两匹缎子芷秋倒不推辞,叫桃良接了来,送她出去,仍旧往屋里去打点送蒋长薇的礼。 甫进卧房,见陆瞻已歪在榻上吃茶,她走过去坐在他腿间,将手搭在他膝上回眸,“怪道了,你今怎的这样早就回来了?” 陆瞻歪着脸在她上轻轻一吻,“一会儿沈从之在他家摆局,我回来换身衣裳。” “那可巧了,我也要往他家去。” “你去做什么?” 芷秋眉眼一提,似无奈,又有些俏皮,“回礼啊,还能做什么?我告诉你,他那位夫人真是比我还八面玲珑些。回回赶上节下,她都比我早送礼来,叫人捉不住个错处。” “那是自然了,”陆瞻拨着她耳朵下坠的一颗珍珠,手肘撑在炕几上睇她,“她是户部侍郎蒋中的女儿,书香门第钟鼎之家,打小就学着应付客人,在京里是出了名儿的千金闺秀,读诗书,明道理,沈从之家里那班侍妾都给她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听他好一堆赞美之词,芷秋心内倒了醋罐,扶也扶不起来,闷着不说话。陆瞻不见她应答,将脸益发歪过来,“怎么了?你不喜她?” 芷秋低低咕哝,“那你喜她?” 他好容易才听见,倏而笑了,靠到榻背上去,“我没同你讲过?小时候我父亲原是要定她给我为的……” “什么什么?!”芷秋急急扭过头来,桃眼圆睁,淌着惊骇又酸涩的河。 “你听我讲完。那还是我当年到苏州之前的事情,父亲本是想定她的,但是蒋中见父亲因与龚兴之争,在朝中势力每况愈下,便推拒了这门亲事,所以没结成,他家转头又结了沈家。” “那你喜她吗?”芷秋期待着他的回答,又有些怕他的回答。 陆瞻刻意逗她,等到她眼中的星辰快要陨落,他方笑道:“什么喜不喜的,她与沈从之成亲前,我们连面也没见过。”他端正起来吻在她一片腮上,“不喜她,也没喜过别人,只喜你。” “那……”芷秋头一遭计较起来,心怪自己恃宠而骄,嘴上却不肯饶,“你从前就没有过别的女人?” “自然有过。” “那你就没喜过她们?” 陆瞻追忆片刻,已经想不起她们的名字了,“是十六岁时安在我房里的两个通房,也谈不上什么喜不喜的。后来我被施了刑,她们就各自拿了银子,散了。” 说着,惋惜的语气里带着淡淡哀愁,“要是当年我将你带回京,大约,就是咱们两个,没有别人。” 他们都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重逢,芷秋没有遗憾,只有庆幸,“那你往后,只有我好不好?” “好。” 舌后,陆瞻扫眼看见案上摆的两匹缎子,因问:“是给沈家备的礼?” 芷秋跟着回望一眼,噗嗤笑出声,“是戚家送的,本来还有许多,为了她家老爷高升的事情,我没敢要,将她推给了蒋大,以后也别来我,去她吧。反正人家是名门闺秀,说话办事自然比我体面些。” 见她还有些拈酸,陆瞻便勾起她的下巴复吻,尽享巾栉之。 正值蠢蠢动水融,忽见云禾自屏风后头走来,穿着遍地洒金通袖袍,掩的是珍珠粉缎百迭裙,手腕上戴着两只红玛瑙细对镯,施了红粉,抹了朱,通身飞燕神。 这般走来,朝陆瞻行了万福便对芷秋说起:“姐,你一会子不是要到沈家去?我陪你去吧,我在家待着也怪闷的。” 芷秋从陆瞻怀里坐起来,两片被亲的红红的,蔷薇花瓣一般,“这倒怪了,你还想往他家去?你不是最烦他们夫两个的?” “家里闷得慌嘛,”云禾淡淡垂首,心内自有一番主意,“姐你也不是劝我出去走走?何况上回蒋大来瞧我,劝我那么些好话,我也该上门谢谢人家,不论不喜,礼数总要到的不是?” “那蛮好,我正愁一个人周旋她心烦呢,那我们一会子坐马车去。”芷秋应下,扭头笑对陆瞻,“陆大人,那你就自己走了,我同云禾坐一辆马车,我们姊妹好说话的。” 陆瞻正要下榻穿外衣,行过她耳边,暗狠一句,“不要叫陆大人。” 芷秋缩着脖子一笑,追望着他套了一件玄大氅出去,脸上笑意不止,等他没了影,方才回首看云禾,却见她脸上凝固着一抹将落不落的笑意,像西倾的斜,沉默而寂寥。 热闹的是世间,云禾仿佛被排除在外,她丝毫受不到年节的喜庆,她的心像许多灾民,也死于一场疫病,已经走不到来年的光景里。倘或有什么支撑她往前去的,便唯有仇恨。 她坚信方文濡的死亡另有原因,为了查清这个真相,她心装点,重敛风情,忍着泼天的恨意与芷秋坐在了蒋长薇的轩厅上,客套得比芷秋更甚,“上回还亏得劝我,我心里一直记着的恩情,今特意跟姐姐过来谢。只是我是个无无缔之人,眼下也是吃姐姐的住姐姐的,也没钱备份体面的礼给,就是些平常的缎子,瞧不上,拿来赏人倒还将就。” 蒋长薇坐在榻上,半身后仰着,将一个大大的肚子在二人眼皮下,仿佛是展示一个至上的荣耀,往那些缎子瞧一眼,笑容矜贵而周到,“姑娘说的哪里话儿?自我到苏州,身边也没个知心人儿,也就同你们姊妹俩能心,你倒还客气起来了,犯得着送什么礼?” 对榻坐的芷秋,十二分的殷勤,“这样讲,却还惦记着给我们送礼去,论客气,还是最客气,又比我们会做人。” 正说话,见铃兰捉裙跨门进来,“姑娘,爷说他们前头吃酒,不好叫姑娘们吃茶,叫这里也开一席。” 这便铺开一席,摆着笋脯、烧鹿、水晶鹅、五香豆腐皮儿、十香瓜茄,又有水梨、贡橘、鲜枣等几样果品,另备了一壶桃花酒,配着三副芽箸、三只玛瑙碗、三个绿玉杯,端得富贵一案。 那蒋长薇因有身孕不吃酒,只替芷秋云禾斟,闲话家常一番后,又见丫鬟领着两个优伶进来,“,爷说怕们干坐着无趣,叫我领着人进来唱几段给姑娘们听。” 蒋长薇面微僵,转瞬化为和蔼的一个笑,“亏他还惦记着,人留在这里,你出去谢过他。”说着,扭回头来对二女巧笑,“瞧,还是姑娘的面子大,平里他吃酒耍乐,哪里想得到我?今如此周到体贴,还不是瞧你们在这里。” 芷秋生了七窍心肠,领会弦外之音,将云禾瞧一眼,不卑不亢地笑,“这是玩笑话,我们麽是客人,沈大人招呼我们,自然是体谅身怀有孕,这是为您分忧呢。” 相笑中,两位优伶少女就在厅上另一侧随意捡了个唱段唱起来,只有苏笛伴奏,唱的是《牡丹亭》。云禾心里挂着事情,无心赏乐,起身相告,“、姐,我去解手,你们先坐。” 便由个小丫头子引着绕出廊,解了手走到一条活水前,攀上一道石拱桥,桥上通着个亭子,里头视野开阔,将两岸草石尽收眼下。 云禾心窍一动,暗中拔了簪子藏在袖中,佯作惊呼:“哎呀、我的簪子呢?”说着四面顾盼,弯着在地上搜寻,“可了不得了,这簪子可是我娘的遗物,丢了我再到哪里买去?” 那小丫头听见,凑过脑袋一处找,几步路没找见,抬起头来,“是不是丢在路上了呀?要不姑娘先回去吧,我去替姑娘沿路找找。” “真是麻烦你了,要是找着了,我给你谢钱。” 小丫头喜不可支地往路上折返去,随着那片背影渐失,云禾的笑脸亦渐落,眼下的朱砂痣凝成了一滴血墨。 且说陆瞻沈从之在前院行乐,案上坐着窦初、崔元峰及布政使司的一帮官吏,又各自叫了倌人来陪。一张案挤得乌泱泱一片,胡笳管弦响作一片,伴着轻松惬意的笑声,案的男人都卸去了前些时紧张的忙碌。 唯独陆瞻似永远戴着张面具,含笑的眉目里掩着黑潭一样的瞳,无时无刻不带着淡漠的距离。 沈从之远远望着他,似乎想勘破他面具底下藏的什么,于是换了个坐挨到他身侧来,“冠良,祝斗真姜恩的供词送到京没有?” 陆瞻稍瞥他一眼,“大约还没有。” “那也就这几吧,横竖龚兴是跑不了了。你说,我进阁台这事儿,这回有准没有?” 酒声中,陆瞻微笑,噙着个玉斝在边,“有沈阁老在,沈大人还怕没有好前程?” 沈从之含笑摇首,把着空杯怅惘,“官场无父子,他老人家怎好举荐我?只怕引得皇上心里有些什么,倒不好了。” “举贤不避亲,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见他不肯松口,沈从之没了兴致,记挂着云禾在二门内,便寻了个由头离席,往蒋长薇房里去。走到翠远桥,见上头一个人影游来游去,近了一瞧,正是云禾。 她半弯着,像是在找什么,沈从之忙着衣摆上去,倚在亭柱上笑,“找金子找到我家里来了?就是有金子,也不在这地子里啊。” 云禾听见声音,角勾起一丝笑,直起时已不见踪迹,只是板着脸,“谁要到你家里找金子?是我的簪子不见了。” “什么样儿的?我赔你一支就是。” “不要你赔,”云禾俏生生翻个眼儿,不近不远地离他三尺距离,“你叫人来帮我找找好了。” 参差错落的枝梢里传来笙笛,伴着迂回婉转的唱词: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彩云偏…… 沈从之不忍遽舍此刻美妙的相遇,端步行来自己为她找,将亭子睃遍,蓦然在一柱子下望见一绿油油的细簪,抬眼见她还在对面细寻,便将簪子迅速藏在袖中,身叫她:“要找不见就算了,什么样儿的你说给我,我叫人重新做一支来给你。” 云禾瞪目起来,眼中有些落寞,“那簪子我戴了许多年,哪里舍得?” 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似一汪水,将沈从之的心一霎泡软了,“那我打个金的冠子给你好不好?” 她不肯应,还是脸不高兴。沈从之行至她面前,似乎若有所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算戴了许多年,也总有个时候。我打个新的冠子给你,必定比那支簪子要贵重许多。” 片刻沉默中,有晶莹的水珠由云禾低垂的眼中坠落。他心里泛起酸楚,袖中掏了条绢子递去,“你近来好吗?” 因问起,云禾哭得更凶了,将脸倔强地别在一边不理他。沈从之只觉她如颣玭,带着孱弱的固执与残损的美,就想修补她失去的颜,“我知道你是为了方文濡的事情。云禾,再难受也会过去的,你再一。” 他原以为云禾会是沉默,或是刺他,不想她却正了脸,扑簌着眼泪,“还得多久啊?”说着惨淡一笑,“我麽又不像你家那么好的出身,我打小就是个倡人,这辈子的指望就是文哥哥。盼着他高中、盼着他将我救出那财窝,谁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