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叫你哄我,”云禾迤然一笑,慢悠悠打着扇,“是你自己同我歪歪不依不饶,你哄着我?说穿点,就是想让我哄你高兴,别说得那么好听。我告诉你,我们做倌人的就有做倌人的好处,男人见得多了,就不跟那些闺阁小姐似的傻里傻气的,说两句好听的就哄了去。” 沈从之周身的气都了个干净,垂下肩膀,“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从没要求你怎么样。” 是的,她对自己从来就没有任何要求,沈从之意识见这一点,就像打了一场败仗,托着沉重的步子走过这间小小的战场,走到门前稍顿,像与敌人做和解,“云禾,你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你,你才会喜呢?” 一片粉幔间,云禾止住扇,认真地望着他,似乎有话要讲。沈从之站定等待,好半晌才见她搦了眼,端起茶怡然自得地抿一口,最终又无话可说。 沈从之只好认命地拉开门,走入初夏的午后,光那么烫人,但他却觉得冷,似乎失去了什么,或许从没得到过。 到渐西沉的时节,园诗酒阑珊。云禾静坐等待,终归是等来了蒋长薇。 但闻她的声音高高在上地悬在门外,“爷去时吩咐过,说是今儿园中热闹,特许七娘到园子里听戏。眼下戏也尽了,叫七娘出来去同那些个太太们打声招呼。” 那丫鬟稍稍思量,怯弱地低垂下巴,“爷说七娘若是出门,须得我们跟着。” “跟着就跟着吧,快请出来,外头太太们要归家去,叫七娘陪我一起送一送她们。” 开了门,云禾款步拂鬓地走出来,媚眼如丝地朝守门的丫鬟睇一眼,“飞莺和倩儿呢?将她们也放出来,大过节的,未必许我出去就不许她们逛逛?叫她们将我的屋子收拾收拾,后头跟来。” 二人往厅上去,云禾与各位太太见了礼,再听了一出戏,吃了几杯酒,玩至碧叶沉水,夕倒影时节,方与蒋长薇将人送至角门处。 一群花红柳绿由丫鬟们相引在门上与蒋长薇云禾一一辞别,谁家夫人握住蒋长薇的手笑得一连谄媚,“送到二门处就好了呀,哪里至于送到角门上来?真是折了我们的寿。” “夫人客气,难得一见,舍不得你们,多送一段,多说一会儿话,有什么不好?” 那厢笑将出门去,蒋长薇趁着人来人往,障扇瞥云禾一眼,“出了这扇门,天大地大,我不管你是混死还是混活,不许再踏进沈家半步。也不可在堂子里久呆,爷二三更回来,找不着你,必定先往堂子里去寻。” “放心,这辈子绝不叫你们夫再见着我。” 言讫,云禾人群里睃一眼,瞥见位相的夫人,趁铃兰绊住看守的丫鬟,忙不迭地领着骊珠等人挥扇过去,“哟,陈,好些子不见您,愈发年轻了!瞧,方才席上人多,没瞧见您,真是我的罪过,我送您上车去!上回问您的那个头油我找了好些铺子都没找见,您可得告诉到底哪里买的,可不许藏着掖着……” 如此这般了丫鬟门房的眼,趁着哄哄的场面混了出去。那飞莺倩儿早扎好了包袱,取出四面帷帽戴了,顷刻跑出长巷,一路朝月到风来阁狂奔。 月上阑干,风阵里正热闹,来王孙,送去梦郎。急管繁弦的酒乡,一向是女人的阎罗殿,妇女从来只有躲着走的道理,何曾见过往里奔的? 不想就让袁四娘见识了一回。彼时她老人家正在门前送客,目送老客马车错去,见街市人里奔来四女。 四娘骤惊,拉着云禾悄然躲进房里,“我听见说你近被关在屋里不得出门,怎么又忽然跑出来了?我的的老天爷,你敢逃家?你可知道逃妾是个什么罪名?你不要命了?!” 云禾喝了好些风,吹得嗓子讲不出话来,忙咽了一口茶,“妈放心,我叫他家写了赠女文书,按了手印落了款的,就是告到衙门里我也不怕。妈,你只说,姐姐姐夫何时上的京?” “走了三了。”说到此节,四娘顷刻淌眼抹泪地哭起来,“你姐夫遭了好大的罪,你姐不放心,非要跟着去,我劝了好一阵,只是不中用,她倔起来,比你也不差!就带着个小桃良一个车夫,一路上颠簸得怎么样呢?她一个女人家,要是遇见什么事情,你姐夫在囚车里锁着,还能管得了她不成?” 云禾急急吃完一杯,将青釉斗笠盏毅然决然地搁下,“妈,立刻给我备辆车,我也要去,趁此刻城门还没关,我得马上赶出城去。” “什么?”将四娘听得骤惊骤怕,倏地吊起两条细眉,“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我才讲你姐不听话,你倒好,马上就不听话给我看?你个小蹄子,好好在这里呆着不好?跑到京城去做什么?!” 云禾急得眉头蹙破山恨,“妈,我一时同你讲不清,我直说两件,一,就算我手上有赠女的文书,沈从之也是不肯罢休的,我待在这里,他少不得要给您找麻烦。二麽,我手上有些东西,急着赶上去找姐夫,或可为姐夫平冤,还能为我文哥哥报仇,我得去!我嫁给沈从之,就是为了这一天!” 原来芷秋早前担忧方文濡的消息散布出去叫沈从之听见不好,因此还没对人讲过。四娘听后,想这方文濡与云禾向来夫一般,必定拦不住她,最后劝一句,“可这么远,路上艰险呐!” “没事情的妈,我追上姐姐,与姐姐做个伴也好,咱们什么没见识过,怕他什么?遇见要钱的我给钱,遇到要我给,还怕逃不出命去?妈,没功夫了,快叫相帮套车!” 四娘一躲脚,一阵风似地旋出屋,吩咐打点了一番,又格外装了一包银子与她。云禾单带了骊珠,马车乘着黄昏,刹那便将这繁华之乡抛却在后,逐而去。 隐云山,稀薄的月光映照着另一辆饬與,颠簸在坎坷的官道上。呼啸的风险些刮落车帘子,周遭山林响彻野兽嗥,天地间,马蹄奋力踏破黑暗,杀到黎明。 王长平是这旷野黑暗中唯一的男人了,自然担起了一个男人的责任,一壁挥鞭,一壁扭头安,“别怕,野兽都在林子里,被马儿惊着,且不会出来的。前面三四里有驿馆,爷他们应该歇在那里,咱们天亮就能追上了。” 车内一片漆黑,芷秋紧搂着桃良,心里怕得要死,声音却尽量维持着平静,“真是辛苦你跟着我们跑,回头爷平反了,叫他升你做大官家。” “哪里话,伺候主子就是咱们该做的。” 芷秋在黑暗中笑一笑,抱着桃良暗嗔了一眼,“我不叫你来,你非要跟着,又吓得这样子,往后还有二十来天才到京,你还不得吓破了胆啊?” “怕归怕嘛,”桃良由她怀中探起头,将捂耳朵的手慢慢松开,“我不跟着姑娘跟着谁?姑娘就是我的娘一般。况且阿则哥也回京去了,我要去找他。” 二女相视一笑,闪烁的眼在黑暗中像漫天的星光。 但前方三四里,却是陆瞻的黑暗开端。山野驿馆只得几间陋室,窦初独自占了一间,下剩的五六人分作了两间,其中两人着陆瞻在一间房内。 屋子里倒是有些家私,只是都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一一榻皆叫两个差役占了去。陆瞻只能带着手脚拷缩在墙,半梦半醒至三更,意涌来,再三踞蹐下,还是冲着榻上轻喊了一声:“烦请二位,我要小解。” 榻上那位叫杜三的翻了个身,像是没听见,陆瞻只好拔高了音量,“烦请差官,我想小解。” 倒将上那位叫王钊的唤醒了,火冒三丈地砸了个什么过来,“吵吵吵吵你娘啊吵!嚷嚷什么?!” 陆瞻避之不及,正砸在他肩上,顷刻伤口崩裂,淅淅沥沥涌出好些血来。他眉心紧扣,磨一磨,“烦请差官,我想小解。” 那王钊怒经挣起,下点了盏油灯过来,黑暗中灯火缥缈至跟前,提靴就往他腹上踹了一脚,“解你娘的牝!我劝你少找麻烦,你还当自己是提督太监呢?你现在就是个阶下囚,再敢多嘴,老子的拳脚可不听招呼!” 言讫,又往他下腹补了一脚,力道过重,将陆瞻一股踹撒出来。王钊闻见一丝味道,将油灯朝他身下一照,登时拧起眉。 恰逢榻上那位也醒了来,望见陆瞻额头发汗,浑身微颤,因问:“大半夜的,吵什么?” “阉人就是多,憋不住,撒了。” 闻言,杜三好笑起来,“是好像有这么个说法,说是阉人没了把势管不住,常年得在子里垫着棉布,就跟女人来月信一样的,垫好几层。嗳,你了他的子叫我瞧瞧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钊果真弯去陆瞻的衣摆,陆瞻忍着一身疼痛挣扎而起,暴怒下,有些什么话将要口而出,却伴着起伏的膛一忍、再忍。 见状,那王钊怒从心中起,提起脚照着他膝盖踹去,将他踹跪到地上,“跟大爷充英雄好汉?一个阉人,连女人都不如,也配讲骨气?” 一听女人,那杜三来了兴头,猛地坐起来,颠得一张榻咯吱咯吱响,“后头跟着那个女人,你瞧见没有,长得真他娘的好看!那面盘,那身段,险些将我的魂都勾了去,叫她瞧一眼,我路都不会走了。”说着,抬手摩挲着下巴,回味品砸,“什么时候能摸一摸她,叫我少活十年也甘愿。” 霪声里倏然镇来陆瞻鸷的嗓音,“你敢摸她一下,那就不是少活十年的事儿,你全家都会跟你陪葬。” 王钊见他又站了起来,猛地再踹了他一脚,“死鸭子还嘴硬?打量我们不晓得?那不就是个倡伎嘛。我们还晓得,她是你的女人,不过就有一点想不明白,你们怎么行房?” 暗黄的光晕里,陆瞻双眼逐渐爬血丝,像什么破碎的断纹。他撑着再度爬起来,死死盯着面前的差官,目光中似乎扑出一只野兽,要将他撕碎! 王钊不由得打个冷颤,稍稍避开眼,“不说我们也猜得到,不就是借个玩意嘛。” 语毕走回上,噗嗤一声吹灭了灯,出一口的唾沫。黑暗里传来杜三调侃的声音,“借什么玩意?要借就借个男人嘛,我这里现摆着,不如你借了我去。” 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像是一阵阵狂妄的嘲笑,响彻在陆瞻的耳廓,诸如什么“绝户”“阉狗”“半个女人”…… 他倚回墙角,目怔怔望着望不穿的黑暗,意久憋不住,尽数撒出。刹那浸他下半截的衣,比上半身涓涓细涌的血更加滚烫灼人,将他烫得真是疼,比身的血壑要疼上许多。 他阖上眼,并隐隐期待,太永不升起,明天不再到来。 可周而复始地黑夜与白天用不止歇,第二天,子衣摆干了大半,却留下股淡淡的、刺鼻的味道。当荒野的风扑门而来,将它吹散,随之亦渐渐吹散一片尊严。 一行人正围着两张八仙桌吃饭,细嚼慢咽间,窦初遽然蹙额,刻意将墙角的陆瞻瞥一眼,“什么味儿?驿丞,你这面里放了什么?怎么一股子膻味儿?” 那掌柜登时由柜案后头谄媚出来,“长官玩笑,哪里来的膻味?小小驿馆,想羊那是没有,得到了镇上往大驿馆里去找!” 王钊嫌他不识抬举,瞪他一眼,接过窦初的话去,“大人有所不知,这阉人昨夜了子,我们在屋里给他熏得险些睡不着!” 话音甫落,就是一阵哄堂大笑。窦初渐渐收敛起笑意窥陆瞻,见他在墙下半阖着眼,浓密的睫颤个不停,地上的碗筷还是端过去时的模样,一口没吃。 窦初吃了个半,空慢悠悠踱步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笑一笑,“来呀,将陆督公请到门外去,碗也给他端出去,这味道太熏人,别倒了大家的胃口。” 门外目翠微衰杨,风凄清,枝枝叶叶的远处,烟村繁茂,正是端午好时节。陆瞻倚在门角,望高凝远,旧年景闪在眼前,万种千般,最终停留在那张血糊了身的板上,他曾在那里死去,像此刻一样,死在同一个“症结”里。 他始终未发一眼,垂下脸。而有什么慢慢潜入他的死亡的时刻,一步一步,轻蹑罗鞋,浅提裙边,像地狱里走来的女天仙。 他抬起眉,干涩的眼睛陡然涌来意。盈盈相看中,芷秋由袖中摸出条绢子,将他的脸细细擦一遍,像搽抹她致的朱钗,擦去血污与尘埃,“你瞧,我又赶上你了。” 这一刻,天似乎才真正地亮起来。陆瞻望着她川波潋滟的脸,沉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撑着手肘将两条腿往门角一缩再缩。 芷秋锐的嗅觉在蹲下时就已经闻见了味道,她丝毫不在意,笑颜依旧,眼聚泪光。顷刻也想是想起了什么,匆匆忙横袖将即将坠落的泪花一揩,扭头朝身后吩咐,“小桃良,去要一盆水来。” 桃良抱着个鎏金铜盆大义凛然地跨入门槛,“咣”一声砸在柜案上,“掌柜,烦请打一盆温水给我。” 那驿丞立在柜后将窦初一行稍稍一瞥,将她的盆推一下,“对不住姑娘,要水到别处去打吧,我这里没有。” 可巧,桃良亦回望一眼,旋即袖中掏出二十两的票子拍在柜上,“驿丞大人,您在这荒郊野岭的干了多少年?您怕得罪人,也不至于跟银子过不去。您打量着不得罪人,就能升迁?这可不是做梦?人一走,谁还记得你?还是现成的银子要紧。” 驿丞拈拈须,似有所动,又将窦初窥一眼。见状,桃良叉着挡在他眼前,“您在这里一月的俸禄是多少?您这把年纪了难不成还能升到一品二品不成?我看您还是不要做这个梦。当官嘛,不就是为了银子?我麽二十两换你一盆水,怎么都是您占了大便宜去的啊,没道理放着便宜不占,倒要去看那些对您无助无益之人的眼,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小姑娘,倒生了张利嘴。”那驿丞讪讪一笑,到底垂下眼来,放低了声音,“温水没有,凉水成不成?” “成!” 这厢端着水到门外,芷秋绢子拧了水,先将陆瞻的脸细擦一遍,又抬起他的手匀净。陆瞻盯着她一双灵巧的手点点滴滴地,重又将他的体面与尊严细碎拼凑起来。 片刻又由哪里摸出把梳子,挪到他背后梳理头发,口里叼着发带子,囫囵不清地凑到他耳边,“昨天下晌,我们经过镇上,瞧见有买筒粽的,我买了几个,叫桃良借他们的火煮给你吃。” 陆瞻恍惚觉得有一把沾了的刀往他心上捅了捅,又疼又甜,放在膝上的手掌细细碎碎地发着颤,“芷秋,谢谢你。” “你瞧你,还客气起来了,”芷秋为其束好发,转至身前握着他颤抖的手掌贴在自己腮上,“我们是夫呀,祸福与共,我跟着你享了那两年的福,吃个把月的苦算得了什么?” 他温柔地笑笑,“你哪里经过这样的颠簸?也没吃过什么皮之苦。” “我不怕皮之苦,”芷秋在他手上摇摇脑袋,鬓上的玉簪在光下洇润通透,“我只要想到我们以后的子,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放低了声音,“有没有给我带衣裳,我想换一身。” 漫山遍野的风吹散芷秋额上的碎发,她安稳地躺在他的手掌,像躺在他们的温上,抱着双膝,蜷缩得像他的猫,用腮将他的手心蹭一蹭,“带了,你放心,我想得可周到了。” 衣裳虽带了,可眼下却有个难题,戴着手脚镣,不知往哪里套上去。芷秋一咬牙,捉裙朝堂中跨进去,陆瞻要去拽她的手,可她闪得太快,只抓了个空。 芷秋走到未束的八仙桌前,在一众赤//眯眯的目光中冷睨着窦初,“窦大人,能不能将我夫君的手脚暂且打开,换了衣裳再锁上。” “不能。”窦初搁下箸,抱臂挑衅地盯着她。 “怎么样才能?” “嗯……”窦初乔张致地蹙额想一阵,歪着脸睇过来,“你给我跪下磕三个头?” 芷秋毫不犹豫地捉裙要跪,弯曲的双膝还没落到地上,就叫一只大手给提了起来,侧目一看,是陆瞻,他摇摇头,“我不换了,不许跪。芷秋,你没干犯王法,这里也不是公堂,什么人都不要跪。” 她缓缓放下裙,搀着陆瞻又走出去,刺眼的朝面过来,金灿灿,暖洋洋,穿了陆瞻。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洁净过,那些与血污都留在了渺渺的昨夜与旧光年。 咣咣当当的铁镣像一支送葬窦初的挽歌,他望着他们被光熨帖的背影,倏忽认同了芷秋的话,他疯狂嫉妒陆瞻,嫉妒他永远拔的肩,能挑起一片太与一片江山。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和窦初,哪个更可恶? 第92章 前程如火(四) [vip] 因下了两雨, 稍稍耽搁,一行人晚了两才到的南京。锦绣乡里三步出桃源,五丈药田, 处处才子先生, 风金香殿。 这里的驿馆规矩也大, 不招呼仕外之人,芷秋戴着长帷帽, 眼见陆瞻被押进后院,心里着急, 拉着驿役央求不及。 那驿役瞧她一身富贵风,说话不软了几分, “你妇人家,没有个男人带着,住什么驿馆?倘或哪里有亲戚,去投奔亲戚去吧,里头住的都是男人,你住着哪里方便?况且我们这里只招呼朝廷官役, 不是百姓住的地方。” 芷秋眉心深结, 袖中摸出张五十的票子递过去,“小哥行行好, 实在是无处投奔,若叫我们往客栈里去住,岂不是更险?您这里好歹是朝廷的地方,氓贼寇哪里敢闯?我们两个姑娘住在这里也安心些。”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