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眼一铮,像开了刃的刀,“有用,放在哪里的?” “在骊珠的子里贴身藏着。” 陆瞻锁眉将她打量一番,“沈从之怎么放的你?” “他哪里有那么好心?是她大老婆蒋长薇放的我。” “你身上有这些东西,她怎么会放你?” 云禾俏丽地翻翻眼皮,“这个你们男人就不懂了,她怕她夫君被我了魂魄,又打量你被羁押了起来,就剩我这样身份的人,就算要去告,也是投告无门。因此有恃无恐,就把我放了嘛。” “沈从之知不知道?” “我走时,他大约还不知道。” 陆瞻警惕地朝后远望,身上灰蓝的衣衫被风卷起,“到了济南,你们住到客栈里去,不要再住驿馆。沈从之大约派了人追过来,你们跟我住在一处,他的人一找就能找到。” 芷秋错身过来,粉黛的裙像扑了山野的桃花,“那我们住在客栈里,岂不是要与你错开了?” “不是带着个相帮?沈从之的人不认得他,叫他到驿馆里打听我们何时动身,你们赶车追上就成。” 两人点点头,随着马蹄哒哒,行过村落里蓊郁豆槐,风拂了目飞花,兜在两女一浅一深的芳裙上。目断处稻田微黄,麦浪温柔地起伏中,抚了陆瞻身的伤痕,亦抚平了坎坷路途,终归是抵达了济南。 且说这富庶之城,与苏州的婉约柔美相较,济南则多了分凛然大气,广厦万千,飞云大亭,玉泉晴烟。 云禾平生头一次出门,一走竟走了这么远,蓦然嗅见芰荷香了十里堤,就跟出了笼子的金丝雀似的,将她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也要瞧瞧,那也要摸摸。 芷秋亦暂搁了往霾,送陆瞻到驿馆后,带着云禾另寻他处落脚。 这般安稳下榻,桃良又数起钱来,一算竟只剩了二百两,猝然惊掉了下巴,将票子急捧到芷秋面前,“姑娘,咱们可只剩下二百两了!一路上叫那些个血虫啃了个干干净净,咱们还怎么走到京里啊?咱们受点委屈没什么,可那位驾囚车的小哥总是要打点,亏得他,一路让姑爷少受了些颠簸。这走一步都是银子,可怎么办呐?” 说话又将云禾睇住。彼此云禾正在妆台卸尘妆,拔下一支银簪子在手上掂一掂,“别瞧我,实话告诉你,我从长园走时身上可没银子,还是妈给我包了些,一路上换马修车全都花尽了,都是靠着典当些钗环度。你瞧,眼下浑身除了衣裳,就剩这么个银搔头,顶多值个一二两银子,要不你拿去,找个铺子当了吧。” 屋里炉焚香,都是些劣等货,熏得呛人。芷秋咳嗽了两声,瞥一眼桃良手上的票子,将匀面的巾子搭到龙门架上,“我也虑到这里,早前就说了,少不得去借个茶坊酒楼打个擦坐,我带着玉箫琵琶,云禾也带着琵琶,又擅舞伎,未必还赚不来钱?” 听见如此说,云禾吩咐骊珠从车里取琵琶来,抱着到上调弦合音,稍稍弹搊,试准了便笑,“我还当它一路给颠坏了呢,倒还好,音上佳。明咱们同伙计打听打听哪里有大些的茶馆。” 芷秋笑着应下,四个人叽叽喳喳地合计一番,又像回到学艺的年纪,凄风苦雨的子里,总有那么点温情支撑着一班弱女子捱到明天、再明天。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当初为什么要提拔窦初?因为窦初的狡猾在办某些事情上是有用的。 第94章 前程如火(六) [vip] 按说海右此亭古, 济南名士多1,泉城自古名人不少,女有李清照, 男有辛弃疾, 诸多历史学者官宦出于此地, 山水锦绣之地,才子众多, 佳人必也不少。 一行人午时站在一家茶馆前,芷秋穿着烟灰的短罗褙, 青梅粉嵌珍珠的抹,薄粉的绡裙。云禾则是桃红的对襟衫半遮着铜红的抹, 下头扎了霁红的裙。远处看,二人似一珠淡浓并蒂的绣球花。 抬眼见楼有三层,二三层上头皆是卷帘谈的公子王孙,描金匾题着“望月楼”三字,戴着帷帽朝里头稍稍一窥,堂阔宇深, 崇闳富丽, 各茶案上穿梭着怀抱琵琶的散乐男女,皆有奴领着往客官樽前献艺。 可巧云禾带着一位相帮, 正派上了大用场,芷秋招呼他上前来,开一片帷纱,兰指稍稍一点, “你进去, 就说是奴, 与掌柜商谈好价钱, 租子要高于这个数……” 说着,翻着两个手指比划比划,“那就不讲了,再换一家。这活计平里你看也看会了,可晓得如何讲吧?进去记得讲官话,他们听不懂苏州话。” 相帮点点头,钻进堂里去,芷秋云禾几人在外头等候,大约一盅茶的功夫,相帮出来,“姑娘,掌柜讲租子一吊钱,倒是不多,只是要先检验检验品貌伎艺,叫我领你们进去。” 几女跟着往里,并不打厅上过,单踅入一条长廊,往后边院里见过掌柜。那掌柜拈着须,见二人摘下帷帽,立时瞠目结舌,“我的,像您二位这样的品貌,何必做个散乐?往堂子里去,多少银子挣不来?” 芷秋正往桃良手上取出玉箫,佯作叹息,“老鸨子带良人,叫官府拿了,我们这些人一时没去处,才落成散乐。” “方才听小哥口音,现又听姑娘说话,你们倒像是南班子?” 眼瞅云禾要快人快语,芷秋忙话,“是南班子,我们是宁波来的,到济南投奔旧时姊妹,一时还找不见,先做个散乐混着度。” 那掌柜霎时笑得眼角皱纹深叠,“好好好,我这里正缺南班子呢,客官们听你们家乡那些吴侬小调。” 这厢试艺,芷秋玉箫一曲,云禾趁势起舞,又合弹了一曲琵琶,唱了支《集贤宾》,将掌柜哄得似天降了活宝贝一般,“你们要在这里唱几?” 云禾正要说“一”,芷秋忙掐去,“唱十天半月,寻着了姊妹就往堂子里去。” “好好好,我二楼屏风前现正空着,我领你们上去,上头唱了,下来再有客叫,只管唱你们的,我横竖一只收你们一吊钱的利。” 不时上去二楼,两个人和准了调,唱了套《仙吕·双燕子》,座下见两女貌似仙娘,婀娜多娇,又是生面孔,无不喜。只等二人台前唱完了,座下王孙公子忙招呼到席上唱。 虽说是茶馆,哪里又有只吃茶的道理?金樽前做对唱诗,吃过一杯接一杯,芷秋两年未曾过过这种子,一时有些不习惯,酒吃多了,胃里翻腾,嗓子里打滚,只是硬撑着,由这一席旋到那一席,将一轮金乌旋至西沉。 西边晴,东边雨,风来无端,将窦初硬生生刮出个冷颤。罗汉榻上铺着一片光,尘埃笃笃末末旋落在髤黑的榻背上,他却坐在凉荫内,木怔着眼,将左手的玉扳指缓缓转着,一圈又一圈。 不知转了多少个回合,但见王钊门外探首。窦初回过神来,招招手,“有事儿?” 那王钊等人原是沈从之向按察使司借调的差役,出发前受臬台吩咐,听命于窦初,因此凡事皆以窦初马首是瞻。 这厢堆起一脸谄媚走到榻前行礼,“窦大人,那陆公公骨头硬得很,这些子受了这么多罪,硬是不哼一声,也未见有不住的苗头。下头咱们怎么办呐,这子再捱也总要到京里差啊。” “我知道。”窦初瞥他一眼,缓缓将板直,暗里筹忖着陆瞻靠不住,沈从之更靠不住,唯一可靠的便是皇上,若能揣度圣意,大约能受重用。 圣旨虽说依法查办陆瞻,可私下到底圣心如何,一直没个风声准信儿。窦初犹豫不定,到底陆瞻该不该杀,杀了若是有悖圣心,前程不保;不杀违了沈从之的意,恐怕也是仕途坎坷,况且已与陆瞻撕破了脸,杀不杀皆是两难…… 残风一动,卷叶飞花,孙子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他决定堵一把,于是一抹和善得过分的笑意在他面上散开,“还是接着按小沈大人的意思办吧,该怎么着怎么着,你们辛苦些,差事办好了,回头沈大人自然有赏。” “那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缓两休整休整,不急。” 窦初走到窗下,垂眼熙攘街市,车水马龙,他也曾如这些如蝼蚁的人一样奔波半生,却处处投奔无门,说是靠着陆瞻才走到今,可若不是当年皇上登基时清缴异有功,陆瞻也未必看得见自己。 靠人,终为人所用,不如杀出困局,自己走到皇上面前。他眼下能做的,便是等待这个时机。 时机就飞腾在马蹄之下,前两下过雨,官道还尚且泥泞。疾驰的马蹄溅出许多泥点子,沾污了马背上莺的衣袍,像淡翠的江山里,遍布黄土。 “方大人!”后头传来高声,惊飞林鸟,“方大人、先歇歇吧,天不亮跑到现在,就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 前头一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原地踱了几个圈。待马彻底停了,方文濡下马栓绳,揩一把额上的汗,走到块山石上坐着,“邹兄,此地离济南还有多远啊?” 后头三人皆穿着衙门的差袍,乃顺天府衙的差人。为首的姓邹,生得五大三,间取下个羊皮囊拔了递与方文濡,“大人先喝口水,可别叫什么‘邹兄’,小的哪里担得起?这里离济南府城大约就十几里,大人放心,天黑前准能跑到。” 方文濡将水囊又递回去,捏着袖管子揩嘴,接而又揩脑门的汗,“耽搁不得呀,多耽搁一会子,恐怕陆督公就有命之忧。” 那邹差抹了嘴笑起来,“听说大人与陆督公是连襟,眼下陆督公被拘,大人就不怕受牵连?还千里迢迢跑来接人。” “是有那么一门关系,不过麽也不是什么血气,小妾同他夫人是异脉姊妹。当初在宁波,亏得督公派人救我,才不至于叫我命葬深海,救命之恩,何以报得?况且陆督公眼下还没定罪,哪里就至于牵连到我?我要是躲着,哪里算得上君子所为?” “别瞧大人是个弱书生,倒是比好些个武官讲义气。大人放心,您这一去,凭他是谁押解的,也不敢造次。” 方文濡仰面看头顶密林,叶罅上是斑驳的碧空,太西照,晒得人浑身发汗。 他掣着袖扇起来,笑意渐淡,“可明易躲暗箭难防,诸位都是实在人,哪里耍得转那些小人?何况我来,既没有皇上的谕,也没有内阁的令,他们不见得会卖方某这个面子。” “看来大人有所不知啊?”那邹差挨到边上坐下,随地拣了片稍大的树叶扇风,“皇上虽没谕,可府尹大人调我们几个跟您来,那就是等同于皇上默认了的,不然谁能轻易调动我们顺天府衙的人?” “是吗?”方文濡仰面窥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当初去找你们府尹大人,是因为听见说大人同陆督公的父亲是旧好友,我想着既是世,必定肯帮这个忙才敢去的。” “情是情嘛,单有个情哪里管用?大人也不想想,当初圣旨是下给小沈大人的,皇上要是明着叫人去接,岂不是不信小沈大人?不信他,不就是不信沈阁老?皇上他老人家面上哪里能派人?可我们府尹大人出了名的两不粘,这种事情,他既怕得罪了沈阁老,又怕对不起去世的陆老大人,躲还来不及呢,是断不会轻易见您的,他若见了您,保不准就是皇上的意思。” 方文濡微微后仰,笑目将他上下复睃,“邹兄对朝局知道得还多嘛,可你对我说了,就不怕惹祸上身?” “我们当差的,就是要揣摩上官的心思,跟了我们府尹大人这么些年,还不了解他?跟您方大人跑了这么些天,您什么品行,兄弟们信得过,说了就说了!” 方文濡拱手作了个揖,“多谢邹兄慷慨解惑。” 稍作休整,几人继而跨马急行,果然于夕照十分抵达府城,方文濡一刻不敢耽误,直奔驿馆而去。 赶路的官役多大都是落而歇,比及驿馆忙得沸反盈天,招呼着来往办差的各地官差,一时喧声四嚷。 这厢使驿役端饭到窦初房内,窦初一人独用,吃罢使人收了桌,刚落到榻上吃茶。就听见驿役来门上报:“窦大人,有京里来的人要拜见大人,大人是见还是不见?” 窦初心内打了一阵鼓,又视死如归地沉寂下来,将个紫砂壶递出去,“有没有说叫什么?” “册上登的姓名是‘方文濡’,宁波市舶司副提举,却是打京里下来的。” 窦初双眉拧成一个毫无章法的弧线,顷刻舒展开,将壶指一指,“请他进来,倒了茶,再重新瀹一壶上来。” 末了走回房内,榻前踱了几圈,但见方文濡门外进来,一声莺直裰被汗浸了大半,又沾着泥土,浮了一额汗,显得整个人邋遢不堪。 窦初上去,摸了条帕子递与他后,方拱手行礼,“在苏州时便久闻状元公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不想今倒同大人在济南相见。” “大人折煞下官了,”方文濡也忙回礼,将脑袋上的汗匆匆擦过,“下官一直异地为官,因此难得相见,如今见大人,果然是龙门虎将,名不虚传。” 二人张致客套一番,相请入座,天南地北戏说片刻,窦初总算准地入话题,“听闻大人被传召至京,眼下到济南,不知是有何钦命?” 方文濡吃一口茶,含笑摆摆手,“我小小副提举,在京城那么个是权贵的地界上,能受什么钦命?不瞒大人说,我虽是被传召进京,可自打进了京,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不过是写了几份文书将宁波海寇之事呈报了上去。我今来,也不是什么公干,就是听见大人羁押着陆督公,我因与他有亲,便赶来瞧瞧,横竖京城里闲着也是闲着。” “大人过谦了。”窦初笑笑,举起茶盅暗里窥他几眼,又搁下茶来,“大人要见陆督公,我领大人去,就在那边房内,被两个差役看管着。” 方文濡拔座作揖,“那就先谢过窦大人了。” 踅出楼廊,走到那边房内,王钊二人正在梳背椅上吃茶,见了二人腾然跃起行礼。陆瞻则被锁在榻上,双目稍阖,衣裳上是凝固的斑驳血渍。 方文濡眉心暗结,暗瞥窦初一眼,先上去拜礼,“卑职见过督公。” 陆瞻睁开眼,将方文濡打量一番,渐笑,“方大人,我现在就是个阶下囚,不必如此称呼,更不必如此多礼。”说着,余光扫过窦初一眼,“是皇上派你来的?” “不是,是弟听闻姐夫被拘,特意赶来探望。” “多谢你费心,请坐。”陆瞻随意得像位主人。 窦初却一反常态地朝王钊二人招招手,“跟我出去,留两位说话。” 待人一走,方文濡面上的急出来,正上前,却见陆瞻袖中的手轻轻一摆,只得照旧远坐着。陆瞻朝门外轻瞥,回目过来说起家常,“云禾在济南,你知道吗?” 天倾倒,方文濡寻了蜡烛点上,又倒一盅茶放在炕几上,一落回座,面上惊喜难挡,“我倒没听说这个,只当她还在苏州,想着什么时候离了京,回苏州接她回家去。云禾在府上叨扰了好一段子,实在叫姐姐姐夫费心,后我必定恩谢!” “你夜里去外头寻了她们姊妹俩,看顾好她们。” “弟晓得了。” 说了好一阵家事,瞧见门上一条影渐远,方文濡适才挪到对榻去,“是姐姐的小厮上京寻我的,说是兄一路上受酷刑,我听见后,找了那位姓黎的貂珰2,他荐我去寻顺天府尹调几个人来接应。皇上虽然没谕,可眼下兄被缉拿在案,顺天府尹痛痛快快地就派了人,大约就是皇上的默许。” 陆瞻稍点下巴,似乎半点不意外,将炕几的银釭挪开些许,“皇上召你进京,你见到皇上了吗?” “那倒还没有,只叫弟写了宁波的情况,又被北镇抚司叫去询问了些关于苗全通寇的事情。” “好,那我现在告诉你皇上为什么调你进京。”陆瞻笑笑,眼中渐渐聚来一片壮阔波澜,“当初皇上对你殿试时的策论十分欣赏,加之我在苏州呈疏举荐你,皇上预备用你。你还记得在苏州时,你曾对我说起过的话吗?” 方文濡颦额一瞬,抬眉起来,“是祖制之弊?” “是,皇上同我筹划多年的土地变法,需要你这样一位农户出身的官员来谋制条例。你出身贫苦,了解百姓饥寒,更了解农户之艰,又有一身肝胆,处事尚且圆滑周到,推行新制,你是身先士卒的不二人选。皇上召你进京却不见,是在等我的案子了结,以沈家为百官番外之警醒,好使新制能顺利推行。你不要急,安心在京中呆一段子,会有你出头之。” 一番惊天之言,唬得方文濡脑袋上又浮起汗来,陆瞻窥见,轻挑眉梢,“怎么,你怕了?” “倒不是怕,”方文濡垂目一笑,捏着袖将汗蘸一蘸,“只是没想到,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官,能得皇上与督公如此看重,就怕,担不起大任,辜负了皇上与兄之恩德。”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