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蒙上一层灰雾,转眼看向生生被抢走的头彩。 那头彩被江恕捡起来,握在掌心,他举过头顶,向众人宣告主权。 舒衡最终将目光放在江恕身上,拉扯缰绳的手掌逐渐攥紧。 偏这时,皇帝在那头大声道:“朕老了,头昏眼花,一时不察竟走了舒卿的箭,舒卿该不会怪罪朕吧?” 舒衡神晦暗,顿了一顿,才远远抱拳道:“是臣技不如人,谈何怪罪?陛下言重了。” 皇帝大笑起来,调转马头,到江恕身边,拍了拍他坚硬的肩膀,目赞许。 江恕微颔首,算是承下这称赞。 只不过他的神仍是淡淡的,并无十分的喜,也无因后来者居上赢得头彩而高人一等的傲慢,冷肃的面庞无端给人一股子沉着笃定的浑厚气势。 仿若,只要他站在那里,哪怕不言一语,便天生该是惊全场的存在,其余人都成了陪衬。 到此,这场烈的大赛因为皇帝和宁远侯的到来而暂时停了下来。 皇帝骑马回到高台,江恕在皇帝身后三五步的位置,参赛众人也尾随而来了。 皇帝下马,立时有侍卫来搀扶,台上台下一叠儿声的“皇上万岁万万岁。”响起。 “免礼。”皇帝挥挥手,步伐松快地走上高台观看的雅座。 皇后带了一众嫔妃公主及贵女们上来,屈膝行礼,又面带担忧地道:“皇上,您都多少年不曾上马箭了,今儿要是有个闪失,可叫臣妾如何是好?” “欸,皇后此言差矣!”皇帝摆手,就似不知自个儿已年过五十,浑不在意的模样,看向小闺女,“朝,你说,父皇这箭的如何?” 被点到名的朝公主还眼巴巴望着台下,脚尖微踮,一副姑娘家心萌动的娇态。 笙连忙在身后推推常念:“殿下?” 见状,大家都掩低笑起来。 常念才回过神,红着一张小脸,眼睛眨呀眨,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也存心不说话。 笙忙小声耳语几句。 常念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竖起大拇指,由衷地夸赞道:“父皇英明神武,那一箭真真是势如破竹,雷霆万钧,厉害极了!” 不说旁的,就单单是一箭拦住舒衡夺头彩,在场众人包括皇后在内也说不得半句不是,这哑巴亏岂不是给的妙哉? 常念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光溢彩,漾了钦佩和真诚。 皇帝心中大为熨贴,大笑两声,又问:“与宁远侯相比,又当如何?” 啊这…… 难道您心里就没点数么? 常念状似认真思索一番,才道:“宁远侯年轻气盛,又是屡战屡胜的西北名将,驰骋沙场十余年,骑武艺不在话下,难道他出那妙绝伦的一箭不是十分寻常么?然父皇宝刀未老,若真论高下,还是父皇厉害些!” 这小嘴抹了似的,皇帝别提多开怀,更有心思开起玩笑来:“朕看啊,你是真心称赞宁远侯,父皇倒是多余咯。” “哪有?”常念羞赧得垂下小脑袋瓜儿,在大家或真或假的笑声中,无地自容似地弯去给皇帝倒茶水。 心中却不由得想:那“糙汉”听得到的吧? 第7章 求情 他都孤家寡人二十五年了,难不成…… 江恕就在高台下,自是将常念那番丝毫不含蓄的夸赞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纵她夸得天花坠,然耳边浮现的,竟还是那在藏书阁中,姑娘家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糙汉论”。 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江恕角轻扯出抹意味深长的笑。 若那是无意,今便是有心了。 真当他宁远侯是那等心狭隘睚眦必报的宵小之辈吗? 不知所谓。 高台上,不知所谓的朝公主耳子通红,在一片哄笑声中羞得想要挖个地钻进去。 不管真假,众人面上笑的便是了,唯独徐皇后的脸不太好。 她怎么也没料到皇帝和那宁远侯一声不吭的竟来这一出啊。 如今,头彩被旁人夺走了,皇后也就适时的装傻充愣,一字不提赢得头筹者可将头彩赠与任一女子这约定。 待四周说笑声渐渐停下,徐皇后提起端庄大气的笑容,对皇帝道:“皇上既来了,不如坐下观赏比赛,待会娇娇那孩子也要上来比一比呢。” “哦?”皇帝却眉头一皱,“姑娘家的不好生在台上坐着,这会子去凑什么热闹?” 皇后未曾料想皇帝如是说,面僵了一瞬,不过很快便笑道:“孩子家贪玩罢了。”一面吩咐人去叫徐娇娇回来,又转话道:“皇上,您瞧宁远侯也来了,不如重新和大家比一场如何?这回花落谁家可就说不准了。” 说着,皇后给舒衡递了个眼。 然舒衡漠着脸,落在江恕身后几步,往的意气风发也淡了几许,可骨子里的文人清高和傲骨不减,他紧抿着,本不接皇后那眼。 输就是输,舒衡宁肯认了这回,也断不会退而求其次。 这般场合,皇后不好发作,只得作罢,转身还说什么,却见皇帝摆了摆手,显然是对此兴致不高,只说:“皇后想看便叫他们比吧,阿念,你陪朕下去走走。” 常念下意识看了一眼虞妃,虞妃朝她点点头。 常念乖巧地应道:“是。” 她与皇帝走下观赏的高台,身后几名女太监远远跟着。 徐皇后脸上那大方得体的笑隐隐有几分僵硬,只远远目送,心底早已十分不虞。 - 时下入秋,皇家围场上的草坪还是油油绿,一眼望去,开阔旷远,可见远处蓝天白云与草场合为一线,仿若没有尽头。 美景就在近前,然皇帝负手身后,时不时叹息一声,瞧着有些发愁。 常念亦乖觉,只安静陪在一侧,并不主动问什么,心中却慢慢思忖起来。 自宁远侯求娶圣旨呈上至今,已半月有余,期间她落水大病,又至醒来痊愈,父皇始终没有当着她的面提起半句,多是同母妃兄长商议。 且从一开始,父皇就是想要她嫁去西北的,之所以犹豫不决,迟迟不给明确答复,是因为顾忌母妃意愿,是因为她的身体。 这些都好办。 然而,她单单是嫁江恕还不足以改变前世败局。 前世是四年后,皇后联合舒家出手,就是看准了她是兄长和母妃的软肋,不若一向睿智沉稳的兄长不会受她牵连,更不会前途尽毁。 偏偏,她的身子一旦去了西北,只怕难熬过三年,姑且作最坏打算,她至少得在京城拖上一年,到那时才能几分胜算。 可婚事,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她计划再好,也唯恐宁远侯那头难以把控,加上有虎视眈眈的皇后,及那徐娇娇…… 有道是迟则生变。 常念将目光放在了皇帝身上。 这时,皇帝也正好顿了步子,望着天边,长叹一声道:“西北忧矣!” “西北有宁远侯掌一方军.政大权,何忧之有?”常念如是问道。 皇帝转过头来,看到小闺女那双清澈的眼睛不谙世事,又是一叹:“阿念还小,你不懂。” 常念摇摇头,亲昵地抱住皇帝胳膊,“儿臣斗胆猜测,父皇忧愁至此,是为儿臣婚事。可自古婚姻大事,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皇帝怔了一瞬,才道:“若朕要你远嫁西北宁远侯,你也这般说?” “那是自然。”常念口而出道,“且方才一顾,儿臣看宁远侯勇猛无双,武艺超群,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郎君!相反,倒是儿臣体弱多病,只怕配不上……” “胡说!”皇帝立刻道,“朕的闺女千好万好,配他十个宁远侯绰绰也有余!” 常念笑弯了眼,犹豫片刻之后,却在皇帝跟前跪了下来。 皇帝一愣,忙要扶起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常念不起,只微微仰着头,对皇帝道:“儿臣蠢笨,虽不明白朝政大事,却知儿臣若嫁宁远侯,可了却父皇心头大事,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只是……” 她顿了顿,眼眶慢慢了,声音亦有些哽咽:“只是自小到大,儿臣除了让父皇母妃心,都不曾侍奉膝下尽过一天孝,每每想到此处,儿臣深愧疚不安,如若可以,只求父皇能将婚期延后些,儿臣想留在中多陪陪您和母妃,西北遥远,此去便是长长久久的不得相见了,阿念,呜呜阿念舍不得你们……” ——啪嗒,啪嗒。 话未说完,那硕大的泪珠就一滴滴打在皇帝手背上,似雨点击在心头一般。 皇帝心里如何是个滋味?之前虞儿说闺女愿嫁,他权当是孩子话当不得真,哪料向来病弱的小闺女真真能说出这番懂事的话来,皇帝急忙将人扶起来,“莫要哭,莫要哭了!你说什么父皇都答应你!” 常念鼻子,哽咽着点头,那泪珠子还是止不住的掉:“儿臣不哭,您也不许犯愁了,您瞧您头上的白发……” 这下子,皇帝的心都快碎了。 阿念可是他从小猫那丁点儿大疼到成人及笄的宝贝疙瘩!如今不仅不顾自个儿的身体安危,这节骨眼都还在担心他犯愁,这般孝顺贴心,事事为大局考虑的女儿,阖上下都没有第二个。 试问天底下哪个父亲能狠毒至此? 若叫他的虞儿瞧见这一幕……不,不不,虞儿会同他翻脸的。 常念透过朦胧泪眼,眼看着她父皇不知想到了何处,泣一声,忙拉住他胳膊道:“父皇,若宁远侯对婚期延后心生不,可如何是好?” “他敢!”皇帝厉声道,话落才觉声音过大,只怕吓到小闺女,忍了片刻,才继续道:“阿念别怕,这天下总归还是常家的天下,他宁远侯不过区区三十万兵马,岂敢翻过天去?有父皇在,莫说延后婚期,便是你不嫁,朕量他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句“不嫁”,常念可不敢当真。 她噎着点头,“儿臣全听父皇安排。” 皇帝:“好好,你只管养好身子,朕会寻个好时候赐婚,你大婚也需按皇族公主礼仪隆重的办,朕嫁女,万不可马虎,待礼部将一套程走下来,少说也是明年入夏了。” “至于对付宁远侯那厮,他都孤家寡人二十五年了,难不成还差这一两年的?父皇有的是法子。” 听这话,常念差点笑出声,她抿了抿,垂头拿帕子蹭去脸颊清泪,也将那股子笑了下去,随后才眼眶通红的道:“也请父皇放心,儿臣会好好同母妃说的。” 皇帝目光微闪,顿时大欣,拍拍闺女的肩膀道:“阿念果真长大了!” 皇帝宠虞妃,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十几年如一。然虞妃待皇帝的情义,即便已生儿育女,打算也不过五分,只因当初,皇帝强取豪夺在先,这早成了心头一刺,十几二十年都过不去,若儿女婚事处理不当,只怕虞妃心中怨恨更深。 常念明白,皇帝更明白。 父女二人沿着草场山岚走了一会子,晌午头渐大,皇帝顾念闺女体弱,便叫人送她回歇下。 回琼安殿的路上,笙见主子先前哭的伤心,忙宽说:“殿下,太医前儿才代,您的身子最忌忧思伤心——” “嗯?”常念皱眉回身,水葡萄般黑亮的眼睛清澈见底,只眼尾红了一些,可眨眨眼呀,越发衬的少女不经意间的娇嗔纯稚。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