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夜。 许非躺在外屋的小上,明明身体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来此一个多月,既让他受到了这个时代的清新质朴,也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犷野蛮。 农民,小市民,工人,知识分子,乃至上层领导,都像是一罐被闷久了的苍蝇,好容易见了一丝光亮,既蠢蠢动又担惊受怕。 比如陈小旭,她报名红楼梦或许赌上了一辈子的勇气,她就必须要演上林黛玉。但对自己而言,只是现阶段的一种兴趣尝试。 倘若他记得不差,红楼梦的筹备工作持续了一年多,要到明年四月份,才会在圆明园开办第一期学习班,九月份正式开拍。 现在才六月,有近一年的空余时间。 干点什么呢? 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走是不可能走的,他可不想跟着曲艺团东跑西颠,一点技术含量都木有。 话说改革开放的过程,是先农村,后城市。 目前,农村在从大集体时代往联产承包责任制过渡,部分农民的生活显著提高,成效显著,改革的重心已偏向于城镇。 那些工厂、企业仍以国营为主,个体户、小商贩和小作坊也得到承认,但国家对私企却一直持暧昧态度。 中央的政策是“不宜提倡,不要公开宣传,也不要急于取缔”,其实就是默许,但不鼓励。 而事实上,私企在整个八十年代都很苦,要从九十年代初才开始迅猛发展。这年头最吃香的只有一个职业,倒爷! 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国家就会出台一个非常关键的政策,价格双轨制。 所谓双轨制,就是统一定价和市场定价共存,同一商品分成计划内和计划外两种,在计划内以较低的价格出售,在计划外则按市场价格出售。 这给倒爷创造了充足的活动空间,什么水泥、钢材、电视机、纫机、石油,凡是个东西都可以倒腾,以至于造就了中国第一批权贵资本。 倒爷要么是官倒,要么是官倒关系,背景要硬,人脉要广,否则当不起。 比如刚出道的牟其中,他今年会从山城的一家工厂低价购买一批铜制钟,再高价卖到魔都,然后就因投机倒把进去了…… 不过呢,以上都是整个时代的大环境,具体到当下还真不确定。上头的政策一会松,一会紧,一会软,一会硬,浪头始终在变,没点数。 “今年好像正打击经济领域犯罪吧,也不知道结束没……” 许非回想起前阵子看的报纸,没得出啥有用的消息。自己肯定摸不着倒爷的层次,正好小打小闹,安全也有保障。于是又绕了回来,干什么呢? 他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更无睡意,索跳下。 贴门听了听,里面传出轻微的鼾声,遂拿过一盏旧台灯,找出纸笔,用被子一蒙。借着昏黄的光亮,许非在纸上勾勾划划,很快就完成了一张张古怪的设计图。 “现在的人虽穷,但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穷……” 他咬着铅笔冒,也是有些忐忑,“姑娘们,别让我失望啊!” 第9章 没沟营 许非啥都没有,只有一百多块存款。 他认真考虑了各种可行,甚至还想去乡下点花生瓜子,回来加工,再跑到火车站卖掉。后来想想价比不高,也就作罢。 而此刻,他正坐在去没沟营的客车上,看着一片连一片的城外荒野。诶,没错,就是老顾找龙的那个地方…… 没有辞职,更没跟家里人讲。 父母支持他参演红楼梦,因为那是件正经事,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开明到让自己的儿子辞掉工作,去干一票投机倒把的买卖。 所以他找了个微妙的请假借口,去寻找红楼梦的觉。 一听就很扯的东西,居然被单位和家里双双接受——好吧,事实是反正就一打杂的,不缺。 “轰轰!” “咣啷咣啷!” 大客车带着各种频率的噪音缓慢前行,时不时停在某个穷乡僻壤,或上或下,三三两两,百公里的距离,居然走了小半天。 中午时分,他总算捱到了没沟营车站。 随便找了家饭店,一五的饼啃了六张,外加一碗蛋汤,然后才腆着肚子奔向此行的目的地——纺织厂。 东北作为重工业基地,轻纺不太发达,像鞍城就没有纺织厂,要在1985年才创办。目前就奉天有一家,襄平有一家,旅大那边也有,但最出名的还是没沟营纺织厂。 解放前的没沟营是东北最大的棉布市场,产品畅销关内外及西伯利亚。在1932年,商人李子初组建了一家大型纺织厂,解放后被政府接收。 这年头国企工人最吃香,工资水准之上,各种待遇更是飞上天。 首先是铁饭碗,不用担心失业,全套劳保,生病费用企业全担。而且亲属得病也可以写自己名字,等于全家免费医疗。 等结婚的时候,单位还给分房子,或者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你。找不到媳妇也不要紧,光多的企业甚至会特招一批女工,鼓励内部通婚,所以双职工特别多。 后来大下岗时,这批人也最惨。 最牛的是,还有个接班制度,儿子可以顶替老子工作。基本上,只要你进了国企,生老病死乃至子孙后代都一生无忧。 除此之外,最火的岗位便是商粮供(商业局系统、粮店、供销社),当然纺织厂也不错,出去相亲都倍儿体面。 许非很容易找到了地方,远远瞧见一大片厂房卧在那里,周围还有俱乐部、医院、学校等配套单位,俨然一方小王国。 他就像白手起家,孤身闯的江湖客,全无头绪。不过也不急,工厂进不去,就到俱乐部里转了转。 两层楼,一楼有台球案子和电影院,二楼是阅览室,墙上挂着无产阶级伟大领袖的头像,刷着血红的标语。 下午工作时间,俱乐部没啥人,只有一个小眼睛的男人在独自打球。 许非看了片刻,忽然凑上前,“哥们来一杆儿?” “来呗!” 男人穿的里气,也不客套。于是俩人各球杆,啪啪啪开始怼,很简单的黑八玩法。 许非上辈子也热血青过,技术格外湛,没想到对方也不差,竟打了个难解难分。他胜在意识超前,进攻之外还懂得防守,最后凭借一记防御球,破了对方优势,自己连进三球,残血反杀。 “牛啊!” 男人眼睛亮了,“再来再来!” 许非自然奉陪,连续打了三局,两胜一负。那家伙把球杆一扔,摆手道:“不玩了,服!”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往那儿一蹲。 男人瞅了瞅他,也没管,抹身上了二楼。 …… 正是工作时间,厂区内空空,隐有纱锭滚动的微声传来,似成千上万只蜂鸟在不远处齐鸣。 这么大一家国企,他才不信都是一颗红心向太,毫无破绽。在轻纺最发达的南方,倒腾布料早不是新鲜事了,北方差点,但肯定有人干。 按下少许焦躁,他一接一的烟,准备等到晚间瞧瞧。 一晃俩小时过去,机械运转的声音渐渐停止,厂内响铃,紧跟着就像凭空涌现一般,成百上千的工人从各厂房走出,身穿制服,摘下口罩,乌央央涌向大门。 下班了。 他们的气和神面貌,要好于这个年代的大多数,说说笑笑的接孩子、买菜,甚至去附近的饭店整两盅。 与此同时,楼上也传来脚步声。 那小眼睛男人领着一个年轻姑娘下楼,见许非还在门口徘徊,遂对伊耳语几句,主动凑了过来。 “哥们还没走呢!” “嗯,楼上看书呢?”他随口搭话。 “我能看什么书,上去玩玩。” 男人走到旁边蹲下,问:“外地人吧?以前没见过你。” “锦城的。” “过来找人?” “不是,办点事儿。” “办点事……” 男人瞅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许非跟对方眼神一碰,心中一动,忙摸出大生产递过去,“怎么称呼?” “我姓刘。” “刘哥!” 他又给点上火,套近乎道:“一看就是有本事的,这年头台球打得好的可不多。” “哈,你这是夸自己呢!” 男人了口烟,不自觉的出几分得意,“其实大本事也没有,就是人面儿。” “人面儿就是大本事!” 许非半真半假的表现出一丝惊喜,道:“我初来乍到,正想打听打听……” “行了,你一来我就知道你干什么的,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男人打断他的话,顿了顿,先伸出一只拳头,然后五指张开,晃了晃手掌。 “你是要这个,还是要这个?” 什么鬼? 许非看他比比划划的一脸懵,这是暗语啊,自己哪特么知道! “不懂?第一次干?” 刘哥一瞧,脸上笑容更盛,“行,那我也不打哑谜了,你就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点布头。” 布……头??? 当第二个字落地,对方的笑容刷地一收,“艹,你整点布头跟我神神秘秘的干啥,白瞎我这情!” 他想了想,道:“不过老弟远道而来,我大小也不嫌弃。这样,晚上十点你在这等我,成么?”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