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状似无意打断了宣政殿内的‘游戏’,皇帝意犹未尽, 今夜宴必定不会很平静, 他需要养蓄锐,晚间全心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和试探。 江雪溪在榻上躺下。 姚女官匆匆进来,手里端了一碗汤药:“殿下, 喝点安神汤吧。” 江雪溪摆了摆手。 姚女官言又止,隐带忧:“殿下三夜没有安睡,还是……” 江雪溪温声道:“姑姑,不必了。” 他的声音温和,语气却丝毫不容置疑,姚女官踟蹰片刻, 还是应声退了下去, 临走前含担忧地望了江雪溪一眼。 江雪溪仰望着素帐顶, 迟迟不肯合眼。 正如姚女官所言,算上昨,江雪溪已经三不曾安睡了,无论神还是身体都疲惫到了极点。江雪溪对这种困倦的觉很悉,他知道三是自己能够支撑的极限。 但他仍然本能地抗拒着闭上眼睛。 只要他合上眼,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无数幻影和虚假的声音就会凭空从黑暗中疯长出来。 它们像是枝蔓和触手, 绕上他的四肢脖颈, 渗透进他的五脏六腑, 魔般拖拽着江雪溪, 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噩梦之中。 “小五。”和颐公主站在黑暗深处望着他,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穿着全套皇后冠服, 妆容严整的女人哀愁地叹息,一言不发,深深看了江雪溪一眼,又消散在黑暗中。 “五皇子!五皇子!你不能这样对我!” 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挣扎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江雪溪注视着年幼的自己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从岸边慢慢站起身。 在他脚边,趴着一个身体还在岸上,头却浸泡在水里的人。水面平静,毫无起伏。 “皇儿。”皇帝戏谑而审视的目光落在江雪溪稚的面容上,问他,“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江雪溪袖底的手紧握成拳,听见自己平静沉着,近乎冷酷地道:“父皇不是新得了几只宠吗?” 嘶吼声、哭喊声、质问声纷至沓来,水般掀起汹涌浪头,将江雪溪完全淹没。 汹涌波涛淹没了他的口,水面下无数绵延的枝蔓触手般绕住江雪溪,无边无际的窒息没顶。 他不再挣扎,闭上眼,任凭自己被拖拽进最深的黑暗中。 忽然,耳畔纷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雪溪听见幽然的乐声。 它从黑暗最深处响起,幽然的、清丽的,却仿佛携着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江雪溪眼前耳畔为之一清。 水面下拖拽着江雪溪的所有枝蔓,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松开了。 那是琴声。 江雪溪于恍惚中生出一个念头,那是绿绮的琴声。 自从皇帝赏下这张名琴后,它就一直躺在长乐的库房里未曾见过天。 奏响它的人是谁? 念头一闪而过,很快,江雪溪就顾不得思索这个问题了。不绝的琴声里,窒息和噩梦消退了,而悉的困倦像温热的泉水,包裹了江雪溪周身。 他终于沉沉睡去。 琴声不绝。 侧殿窗前,女们紧张地站成两排,分立左右两侧,碍于规矩不能直视主子,却仍然用眼角余光时刻注意着景昀手下那张看似平常的琴。 江雪溪曾经说过,这位玄真姑娘无论要什么,只要不涉及机密事宜,都可以给她。所以当景昀要一张琴的时候,女们翻翻找找,只能从库房里把绿绮找了出来。 但这张天下闻名的琴实在是太珍贵了,由不得女们不小心谨慎。 琴声回在长乐中。 景昀静默地拨动琴弦,一遍又一遍。从下着小雪的清晨,弹到午后,又继续弹下去。 弹到最后,她的手腕开始僵硬,琴弦磨得指尖通红,再弹下去就要出血,景昀终于结束了弹奏。 她站起身来,示意女们将琴收起,朝着内室走去。 . 江雪溪醒来时,已经是申时初了。 他睁开眼,望见姚女官花白的头发和慈的面容:“殿下,该起身了。” 江雪溪闭上眼,又再度睁开。 这一次他睡得很沉,没有再被噩梦绕,他依稀记得,睡梦深处有缭绕不散的琴声。 “是谁在弹琴。”江雪溪问。 姚女官道:“是吵着殿下了吗,东侧殿那位姑娘今突然说想弹琴,长乐里除了殿下那张太古遗音,没有别的琴了,我就擅自做主,命人把绿绮取了出来。” 太古遗音是江皇后的遗物,留给了和颐公主,和颐公主死后,江雪溪向来只用这一张琴。 姚女官道:“殿下没睡好吗?我原本以为,东侧殿那边弹琴,不会惊扰正殿的。” “没有惊扰。”江雪溪摇了摇头。 他忽然问:“东侧殿弹了多久?” 姚女官倒没留意这个,她看了看旁边的人,那内侍道:“回殿下,片刻之前琴声刚停。” 连姚女官都愣了一下:“那岂不是一直没停过?手不都要弹坏了?” 内侍点头说是。 江雪溪静静听着,缄默不语。 他想起睡梦中缭绕不散,无休无止的琴声,瓣无声开合,默念出了那个名字。 景玄真。 真是奇怪,身边的所有人,桓容、长风、姚女官,都对他的决定表示疑惑。甚至江雪溪自己也知道,她全身上下都是疑点,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云雾深处,无从窥得半点真实。 但江雪溪潜意识里,仍然从不认为她是危险的。 正如那涤梦境的,幽然又悉的琴声。 他开口吩咐:“送一瓶药过去。” 沉默片刻,正当内侍领命要走时,江雪溪又道:“再问一问,那支琴曲叫什么名字。” 内侍和姚女官同时出言又止的神。 江雪溪只做不见。 内侍回来的很快:“回殿下,景姑娘说,这支曲子叫做《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江雪溪静静听着,许久不曾开口,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回忆什么。然而一直到内侍们为他更换好出席晚宴的全套冠服,江雪溪的眉头都没有松开。 今夜皇帝设宴承和殿,如今已经到了该动身前去的时候了。 然而江雪溪仍然在凝眉思索,人们一时没有人敢上前惊动他。直到片刻后,江雪溪轻叹一口气,似是放弃了思考,淡淡道:“走吧。” 说罢,他招来长风,低声吩咐数句。 . 景昀靠在侧殿内室的榻上。 她手腕僵硬,指尖即使抹了药,仍然火辣辣的痛。但这些对景昀来说都不要紧,她忍痛的能力很强,现下真正困扰她的,是疲倦。 景昀听着门处传来的隐约响动,江雪溪乘辇离开了长乐,前去参加宴。 她微合着眼,将头埋进一个大枕中。枕缎面冰凉柔滑,没有过多的绣纹,很适合一头扎进去睡觉。 女们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姑娘要不要小睡一会儿?” 景昀摇摇头。 她确实很想睡觉,但是不行。 江雪溪昨晚当街把她带回中,今宴说不定就会有人提及此事借此发难。而景昀作为被带回来的人,不可能不被提及。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皇帝当年能把尚且幼小的五皇子进黑熊笼中,一时兴起把她进其他猛兽的笼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竭力试图保持清醒,但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些。景昀埋头在大枕内,起先还能在脑海中规划思索各种可能和应对方案,到后来意识渐渐朦胧,慢慢睡了过去。 等她睡梦中隐约觉有人靠近,倏然睁开眼时,和举着毯子走来的淑慎面面相觑。 “什么时辰了?”景昀翻身坐起来。 淑慎报出时间,景昀抬头一看,窗外夜黑沉,已经是深夜了。 “殿下还没回来?” 淑慎点头:“姚姑姑派人问过,宴现在已经散了,殿下和另外几位主子被皇上留下了,今夜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姑娘不必等了,还是歇下吧。” 景昀心想我不是在等师兄,我只是在等自己可能要面临的命运。 她没有说出口,淑慎便以为她是默认了自己在等江雪溪,于是越发劝说道:“姑娘才弹了大半的琴,累的手臂都麻了,还是歇下为好。” 景昀从善如,道了声好。 她躺在锦被之中,只听窗外风声骤起,隐隐传来远处的惊呼。 寒风席卷起大片积雪,纷纷扬扬随风飘舞,雪片扑面当头而下,挟着刺骨的冷意。 在这飞舞的雪片中,有一缕幽香悄然逸散开来。 长乐中遍植的白梅,终于完全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请假一天,后天正常更新下一章,会搞点事。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德 《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江雪溪觉得这支曲子悉,是因为他从前给师妹唱过(第五章 ),唱完之后就消失了二十年。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