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了,”谢平川道,“审讯还没结束。” 他无意和人聊天,讲了几句,便要挂断电话。 蒋正寒及时止住,如实道:“赵安然指认徐白是他的同伙,辩护律师提供了证据,包括上一次的加密文件。这是我刚收到的消息。” 他很擅长换位思考,明白在同样境地下,自己也会心急如焚。尤其这一次争端牵连了无辜的人,他向谢平川许诺道:“我联系了法务部,为徐白准备了律师,熬过今晚,你尽量冷静。” 谢平川把控不好“尽量”的程度。 和蒋正寒通话结束后,谢平川不再站立,而是坐到了街边——在冬夜的大街上,手指冻得僵硬,虽然揣在口袋里,骨节却泛着浅红。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他没看号码,按下了接通:“你好,我是谢平川。” 电话的另一头,护工的声音传来:“谢先生你好。徐小姐的手机,我没打通,只好打到你这里。” 夜深人未静,整座城市灯火阑珊。 那名护工身处医院,面朝一扇窗户,瞧见黑黢黢的天幕,和一轮惨淡的上弦月。她一句一顿地说道:“老太太今天上午闷,状况不好,下午医生急诊抢救,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到了晚上,老太太还说了几句话,现在……现在……” 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夜里十点零五分。 他听到了完整的句子:“谢先生,徐家人都来了……哎,请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他重复这四个字。恰好一阵凉风袭来,送至一片刺骨的冷。 徐白的就在当晚去世。 她今年七十多岁,老态龙钟,消瘦而憔悴。行将就木之际,回光返照,一会儿像是活在年轻时,往自家墙壁上贴“囍”字,一会儿像是住在大院里,牵着孙女的手,带她饭后散步。 那时候的徐白像个粉团,离不开大人。她用沙子堆城堡,只堆出一个山包,于是就委屈地哭了,想让大人们帮忙。 她赖在的怀里,无理取闹道:“,你别出门,要一直陪我……” 要一直陪她。 也清楚地记得,当时答应了徐白。 可惜大限将至,可惜生活疲惫,姑且食言一回。 现实世界的医院渐渐消失,突发的病痛在恍惚中消退,她佝偻着身躯,走马观灯一般,路过数不清的人生场景,脊背竟然缓慢直。 她还看到高楼大厦越缩越小,四处只有青砖红瓦的房子,屋檐挂了竹篾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而她的丈夫,多年未见的丈夫,就站在灯火鼎盛处。 于是她一路奔跑,什么也顾不得了,耳边杂音趋于平静,她执起丈夫的手,同他道:“我能走了吗?” 他道:“走吧,孩子们都长大了。” 于是她也无牵无挂。 更不知道梦境之外,年过五十的儿子哭成了泪人。病房走廊被男人的痛哭声淹没,极度的哀恸攻破了心防,他跪在医院冰冷的角落里,面目又在一瞬间苍老。 人到五十,怆然至此,不叫成长,叫顿悟。 初时他鬼心窍,贪慕年轻美——在商人的圈子里,大家对此习以为常。出轨是大概率事件,只是人们都记得“家丑不外扬”,男人的思维永远和女人不同,与能够全然分开。 诗经《卫风·氓》里传唱: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或许从那时候起,人们就知道深情譬如朝,男子容易变心。 作为徐白的父亲,他不是没考虑过家庭,当年的子不留退路,他便只想到了自己。让老母亲跟着蹉跎,无法安享晚年,死前也见不到孙女。 他打不通徐白的手机,没有谢平川的联系方式,只能求助于护工。 护工和谢平川说:“老太太走的时候,脸上带笑的。” 这位护工受人所托,谨慎地询问:“谢先生,你知道徐小姐她……她很关心老太太,每天都和我们沟通……” “她暂时有事,”谢平川嗓音低哑,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等她有空,我带她去医院。” 天际月晦暗,街上行人渐少。 谢平川沉默地站立,理清思绪,走向了一旁的商店。 他买了一包烟。 打火机在街边亮起,烟头被点燃,雾气于寒夜中挥发,火光在一刹那明灭。 他一贯自律甚严,规则的限制范围,囊括了饮食和常作息。 但他现今的思维,全被徐白的事侵占,他第一次尝试烟——不是大学时代,浅尝辄止,随手扔掉的烟头。是缓缓一口气,连续吐出的烟雾。 徐白走出公安分局时,就见到谢平川站在路边。 她扑进他的怀里,闻到陌生的烟草味,低头垂眸一看,他的手里还有一烟。短短一截,快要烧到他的指尖。 “哥哥……”徐白小声叫他。 她拉住了他的衣服:“我们回家好不好?” 谢平川把打火机、熄灭的烟卷、没完的那一包烟,全部放进了垃圾桶。他刚牵起徐白的手,徐白就被他冰冷的掌心刺得一哆嗦。 她猜到他一直站在外面。 等他们返回车上,徐白捧起谢平川的双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这样捂了一会儿,她实话实说道:“你不要担心我,就像记者采访一样,他们安排了女警察,问了很多的问题,做了一些笔录,并没有为难我。” “对不起,”谢平川没来由地道歉,“这件事牵扯到了你。” 他的双手逐渐回暖,心头却有疯长的愤怒——此前还想做一场拉锯战,如今倒是希望,始作俑者自食恶果,这一生都出不了监狱。 他们的手段如此老练,得公司疲于应付,若不是庞大的资金链支持,恐怕早已处境艰险。由此推断,他们不可能只针对过恒夏,再进一步挖掘,违法纪的事情,必然一桩牵着一件。 谢平川和徐白说:“明天会有律师联系你,这段时间,你可以不上班,在家休息。” 长街寂寥,偶尔有人经过,徐白望着车窗外,放下了手提包。她环住谢平川的脖子,额头贴着他的颈项,轻声道:“我想上班,我什么事都没做,等他们调查清楚,就知道我是局外人。” 谢平川却道:“还有一件事。” 他尚未提起老人的溘然长逝。 为了安抚徐白,他搭上她的后背。比起接下来的惊涛骇浪,这一份温情微不足道,因为谢平川开门见山:“我接到了护工的电话,回拨给了医院,以及值班医生……” 他尚未讲完,徐白已有预。 车顶的照明灯开了。灯映在她眼中,像是碎开的晶石。 “她走了?”徐白哑然问他。 谢平川与她对视,徐白眨了眨眼睛。 她沉默地低下头,泪水一点一滴地滑轮,想听到谢平川否认,想听到他阐述乐观的现状,还有即将到来的那一场,本可以力挽狂澜的手术。 可是谢平川一言不发。 车里没有纸巾,他用手指擦她的眼泪。见她始终不抬头,发丝遮挡了半张脸,只觉心疼的极致莫过于此。 第62章 由于突如其来的公安审讯, 徐白错过了和的最后一面。 赵安然提供的证据庞大而繁杂,还涉及到了恒夏的资产损失评定——这方面的判定结果,不能听信恒夏的一面之词, 而是要给相关专家。 据赵安然的供述,徐白是他的同伙,窃取商业机密,竞价贩卖给各大公司。如此一来, 也摘清了xv公司的罪责。 又因为徐白和谢平川是婚姻关系,此前的一批指向谢平川的证据,也要再做定论,这场官司不知要拖到何时——正如业界的一些纠纷案, 兴许会调查三年五载。 祸不单行,麻烦接踵而至, 徐白如坠云雾, 整个人混沌了几天。 直到葬礼的那一。 追悼会在殡仪馆举行,徐白和谢平川一同出席。作为逝者的孙女婿,谢平川算是男家属。他陪着徐白站在门口,见到了老家赶来的亲戚。 天寒地冻, 四处哀声一片。 徐白的父亲眼眶泛红,为亲戚介绍道:“这是我女婿,没来得及办婚礼。” 谢平川点头致意,气氛抑。 他没注意徐白离开了礼堂。 素花圈排成一列,往来探望的众人中,不乏父亲的同事。徐白有些闷, 出门透气,陶娟紧随其后,甚至顾不上儿子。 “徐白,”陶娟直呼其名,语气还算温和,“哎,老人去世了,你也很难过吧。” 她穿着一身黑衣,戴了黑珍珠耳坠,头发盘成一团,罩了一层纱网。或许是因为今天开追悼会,宾客纷至沓来,她特意画了致的妆容,很有几分秀丽风姿。 徐白却没看她。 陶娟靠近一步,搭话道:“徐白啊,当年的事,都这么久了,老人都去了。你爸年纪也不小了,五十多岁,越来越老。你和父亲记什么仇呢?难不成,你还要恨他一辈子?” 风水之事,并非无中生有。徐白去过的殡仪馆,一般都比别处凉,空气死寂而沉闷,她依然站得笔直,良久,终于回答一句:“我当年只有十五岁。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陶娟还没回答,徐白便道:“十五岁,初中三年级,没有经济负担能力,一直活在温室里……” 她略微偏过脸,目光和陶娟对上:“与其说是记仇,不如说是心寒。我恨的人也不只有他,还有你。” 近旁立着一座花圈,系着两条垂帘,凉风乍起,合一片哀乐。 天沉,不见光,墙角无人路过,气氛却剑拔弩张。 陶娟笑道:“呦,追悼会上,你不要脸了,还想和我闹呢?” 她抚了抚头发,发丝别致而整齐,眼角向上挑起,十分光鲜亮丽。 徐白的父亲本就心力瘁,再和现今的陶娟对比,两人仿佛差了三十岁。老夫少的婚姻结构,让子做出了牺牲,必然需要丈夫的弥补。 于是,陶娟卸下心理负担,开口道:“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徐白。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家里经济条件不行,你弟弟要上学,你爸爸工资低。你呢,都结婚了,老公人帅又有钱……” 她话音一顿,想起谢平川,心头不是滋味。 只比徐白大了十岁,境遇却是天壤之别。 陶娟拉拢了外套,自嘲地笑道:“你卖完老房子剩下的钱,让给我们吧,徐白。不就几百万吗?对你老公来说,不痛不,对我们家就是救命钱。” 她倚靠着墙。说话的时候,耳畔黑珍珠晃动,陶娟似有察觉,抬手摸了一瞬,接着道:“假的耳环,我买不起真的。” 却不料徐白回答道:“想买真耳环吗?你应该找徐立辉,而不是找我。” 在此之前,她提起父亲,从没叫过全名。 的去世恰如一把钢刀,划破了表面维持的冷静。徐白从她面前绕过,留下一句话道:“卖完老房子留下的钱,被中介打到了我的银行卡上。我昨天收到了汇款,没有给你们的打算,这是的遗嘱,是她的财产,我为什么要送给你?”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