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密有些奇怪,什么误会值得他如此大动肝火? 章衡走后,罗懋坚没多犹豫,便放弃了范宣。 晚词不知去大理寺的打算已经落空,下午闲来无事,见院子里的几株玫瑰开得正好,和绛月摘了一盘,在屋里捣花瓣,做胭脂膏子。 绛月道:“做这么多,怕是一年也用不完。” 晚词道:“可以送给姐姐用。” 绛月笑道:“他从来不用这个。” 晚词见她对十一娘很悉的样子,好奇道:“你见过她的脸么?” 绛月心虚地摇了摇头,晚词目光如水从她面上滑过,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已是四月末,风有些热,姚尚书种的葡萄藤蔓相连,织成一张碧莹莹的网。章衡站在这张网下和姚尚书说着话,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铁桶,里头装了点着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得热闹,稍不留神火星便会迸出来。 姚尚书是个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说完正事,道:“丽泉,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章衡摇了摇头,道:“过几有御史来提问囚犯,我先去牢里看看,免得被他们挑出什么错来。” 姚尚书喜他心思缜密,凡事想得周到,这几年替自己省去不少麻烦,颔首道:“你去罢。” 刑部大牢门口布岗哨,身着盔甲的兵士持刀而立,外人莫能窥探。朝房里的典狱听说章衡来了,都赶出来拜见。 章衡道:“我进去看看,你们不必跟着我。” 典狱替他开了门,冷幽暗的死牢弥漫着霉臭味和血腥味,却是最安全的地方。章衡走在深不见底的甬道里,到一阵轻松,腹中的烦闷,恼怒,种种情绪都得到释放,浮上脸庞。 甬道三面墙都是一尺见方的石头砌成,另一面是牢房,里面的死囚大多戴着重枷,蓬头垢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们借着昏昏灯火,看着这名面不善的年轻官员,也有几分鬼气森森,倒像是地狱里的判官。 甬道尽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抑在囚犯们的呻谩骂中,几乎听不见。章衡疾步走到一间牢房前,里面一名典狱捂着女囚的嘴,正在土炕上撕扯她的衣服。 “你横竖是要死的人了,何不陪爷们快活快活?”姓汪的典狱脸笑,章衡看着他,终于为自己无处排解的怒火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 汪典狱一抬头,猛可看见门外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滚下炕来,扑通跪在地上,磕头道:“小的一时糊涂,求大人宽恕则个!”说着左右开弓,扇起自己嘴巴子来。 章衡不作声,他便不敢停手,清脆的啪啪声响了好一会儿,章衡才道:“行了,跟我出去罢。” 汪典狱以为就这么算了,心中窃喜,肿着张脸走到外面,却听他道:“强犯妇,当杖刑六十,以儆效尤。” 汪典狱大惊失,跪下叫屈道:“大人,小的并未真个她,您就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罢!” 章衡道:“今被我撞见,所以你未能得逞,平谁知你们怎样?倘若今来的不是我,而是都察院的御史,你们叫部堂的脸往哪儿搁?”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汪典狱砰砰的磕头声。章衡眼风一扫,边上两个兵士便上前架起汪典狱,扒了他的衣服,按在长凳上打起来。 汪典狱鬼哭嚎,不到十杖下半身便皮开绽,杖起杖落血花四溅。章衡坐在椅上,看着六十杖打完了,叫人把奄奄一息的汪典狱抬回家去。 火也发了,人也打了,他心里并未好受多少,他知道只有找到罪魁祸首,这桩官司才算完。 向晚时分,风中带了些凉意。云层如浪推向天边,光在合拢的暮中消失殆尽。晚词点上灯,坐在窗边看市面上新出的话本子。 更鼓沉沉,明月探出天幕,向人间洒下万丈清辉。吕无病在前院听见章衡来了,打开门,章衡戴着一顶大帽,没戴面具,穿着玄箭袖袍,间系着淡黄丝绦,足蹬粉底皂靴,竟是平常装扮。 吕无病一愣,道:“少爷,您……” 章衡没有看他,径直穿过回廊,在后院的垂花门前放慢脚步,渐渐站住了。晚词就在房中,他看见她纤纤的剪影映在窗纱上,像一幅静好的画。 他知道只要上前与她坦白,她便会对他恩戴德,温存体贴,予取予求。 可是被恩情绑架的她会开心么?他要的是一个夜夜活在亏欠中的赵晚词么? 这一步踏出去,便再也收不回来。章衡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冲动还是冷静,只觉得憋闷至极。 房中忽然传出细细的歌声,是一曲《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相识这么久,他第一次听她唱歌,在这座属于她的宅院里,唱得无甚技巧,却透着一股自在。他喜这样自在的晚词,像回到林子里的九月,光是看着便有一种足。 何必非拿恩情去她,倒显得自己黔驴技穷。 走罢,走罢,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却又不舍离去。直等屋里的灯熄了,方才转身。 月光照得青石板地发亮,回去的路上,章衡依旧不痛快,而那罪魁祸首只用一首歌便让他心甘情愿地不痛快。 两后,晚词收到吏部送来的告身,上面赫然写着刑部主事一职,还以为错了,特特地跑到章府去问章衡。 章衡和颜悦道:“没错,是部堂喜你作的诗,又听说你帮忙捉大盗的事,夸你是个人才,硬从大理寺把你要了过来。” 晚词听说是姚尚书的主意,也就不好反对了。 “既如此,晚生只能从命了。”她想章衡多半已知大理寺少卿要她去大理寺的事,又解释道:“晚生并不是想去大理寺才拒绝大人的一番好意,只是想着在大理寺历练几年再去刑部帮大人分忧。” 章衡心中冷笑,话说得真漂亮,分明就是为了刘密才去大理寺。 他看着这虚伪的小妮子,故作动容道:“难为你有这份心。” 晚词回去拿着这份告身发愁,兜兜转转,还是要和章衡一个衙门共事,以后这祸水成天在她眼前晃,可如何是好? 夜里翻来覆去,天明时才睡着,却梦见那在留仙湖上,他的小舟撞上画舫,她从船边跌落,叫他抱个怀。青纱掀起,她望着眉眼笑的少年,心想这厮长得真俊啊。醒来心忒忒得跳,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再也睡不着。 这到刑部上任,还有一名新主事姓应,也是章衡的门生。章衡领他们见过姚尚书,说了几句话,让他们去各自的值房。 刑部有四司,各司主事加起来有十几个,下面的书吏便更多了。晚词的职责是编修敕令,她这间值房原本十分宽敞,却被历朝历代的法典堆了,古籍特有的气味混着樟脑味,一进院门便能闻到。 除她以外,这间值房里还有一名姓彭的老主事和四名书吏,大家彼此见过,晚词便在靠窗的空位坐下了。 第六十三章 云州案(上) 刑部还有一名范主事,年纪比晚词大得多,于是大家都她小范主事。同值房的彭主事年近半百,通刑法,晚词有不懂之处便请教他。彭主事喜她聪明伶俐,乐得教她。晚词隔三差五带些饯糕点孝敬他,老人家好这一口,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做了一个多月的小范主事,晚词才发现即便同在一个衙门,她碰见章衡的机会并不多。刑部只有两位侍郎,另一位苏侍郎便是昔的苏主事,他和章衡还有姚尚书的值房在一个院子里,门口有兵士把守,等闲不得入内。 刑部还有一名范主事,年纪比晚词大得多,于是大家都她小范主事。 同值房的彭主事年近半百,通刑法,晚词有不懂之处便请教他。彭主事喜她聪明伶俐,乐得教她。晚词隔三差五带些饯糕点孝敬他,老人家好这一口,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做了一个多月的小范主事,晚词才发现即便同在一个衙门,她碰见章衡的机会并不多。 刑部只有两位侍郎,另一位苏侍郎便是昔的苏主事,他和章衡还有姚尚书的值房在一个院子里,门口有兵士把守,等闲不得入内。 每月中旬,书吏会把新修的敕令送给章衡过目,据说章衡处理公务速度极快,且甚严格,若有问题,隔便会叫人过去修改。 这晚词被叫过去,已是六月里了,姚尚书种的葡萄还只有小指头大,一嘟嘟垂挂下来,姗姗可。 走进值房,章衡正在批阅公文,抬眼看了看她,道:“坐罢。” 晚词坐在他对面的圆凳上,他用朱笔写着字,一时没有说话。屋后有一排柳树,树上的蝉奋力鸣叫着,知了知了,清脆的声音穿透窗纱,此起彼伏。 章衡搁下笔,拿起前送来的敕令,告诉她这处不妥,那处不当。晚词面上恭敬,心想这人吹求疵,一如既往。 待她修改完毕,章衡又看了一遍,点头算是意,吃了口茶,道:“跟我去捕蝉罢。” 晚词一愣,道:“捕蝉?” 章衡站起身,从门后拿出两粘竿,道:“这些东西太吵了。” 晚词接过一粘竿,道:“大人公务繁忙,何须亲自动手?” 章衡道:“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 这话出自《庄子》,说的是孔子见老丈捕蝉,技艺娴,问其故,唯专心尔。 晚词会心一笑,与他走到屋后。这里是个过道,却鲜有人来。热风吹得柳丝如浪,晚词看见蝉在树上,却总是粘不准。反观章衡,一粘一个准。晚词素来好胜,急得头是汗。章衡看她仰头站在树下,光透过树梢照得汗溶溶琼珠莹脸,宽大的官袍罩着瘦弱的身子,影影绰绰,虚虚实实看不清,有种别样的惑。 以前不觉得,自从知道她是女儿身,怎么看都是个女子。 晚词专心致志地对付树上的蝉,不防他走到身后,道:“你手不稳,难怪粘不着。”说着握住了她的手。 晚词吃惊于这么个冷冷清清的人手心滚热,一霎时她就像被粘住的蝉,动弹不得。他膛几乎贴上她的背,她能觉到一片暖意,浑身的血腾地一下都往脸上涌。 章衡抬着头,瞥见她眼神惊慌,脸红似火烧云,深捉她的乐趣,假装无所察觉,手把手地粘住一只又一只蝉。 晚词看着他裹住自己的手,看着树上他覆盖自己的影子,心如天马奔驰,呼呼风声过了蝉鸣。 她舌尖抵着牙关,试了几次,终于把话推出来:“大人,我……我自己来罢。” 章衡松开手,手心明明没有汗,却觉黏糊糊的。晚词亦是同,定了定神,捏住被粘在竿头的蝉,取了下来。 “丽泉,原来你躲在这儿偷闲,叫我好找。” 晚词听见这个声音,吓得手一松,蝉尖叫着向空中飞去,变成一个黑点。 章衡神情自若地转过身,见刘密笑着走过来,指了指晚词,介绍道:“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范宣。”又向晚词道:“这位是大理寺的刘大人。” 晚词低头作揖道:“见过刘大人。” 那章衡离开大理寺后,刘密打探过他和罗懋坚起争执的原因,竟是为了一个范宣,心想何至于此?又想他第一次收门生,范宣又是个出类拔萃的,格外看重也是常情。 这会儿见了正主,细细打量一番,笑道:“范主事果真是一表人才,难怪丽泉如此看重。” 晚词道:“刘大人过奖。” 章衡看着刘密不知故人就在眼前,心中愧疚上涌,对晚词道:“你去忙罢。” 刘密是为了一桩官司而来,犯人云州女子骆氏自幼父母双亡,由伯父做主许嫁鲁铁匠。骆氏嫌鲁铁匠貌丑,两个月前怀刃潜入鲁家,连砍数刀,只砍下了鲁铁匠一手指。 破案后,云州知州认为骆氏与鲁铁匠尚未完婚,故而不属于十恶中的谋杀亲夫,而鲁铁匠只被砍下一手指,所以想免骆氏一死。 此案如今上报至大理寺和刑部,大理寺卿钟琦和少卿罗懋坚都认为当依本朝刑律中的: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判骆氏绞刑。 “钟大人和罗大人让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大理寺的人都知道章衡不好相与,总让刘密来传话。 章衡道:“嘉佑二十六年,上有敕令,谋杀已伤,按问举自首者,从谋杀减二等论。钟大人他们不知道么?” 刘密苦笑道:“他们当然知道,可是这条敕令是吕大学士当时提议的,你也知道,他们是孟相的人。” 章衡道:“无论是谁提议,敕令乃天子之言,言出必行。既然他们不认同,那便请圣上做主罢。” 刘密无可奈何,叹气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打算。” 敕令与刑律冲突,天子对这小小的一桩官司也颇为重视,下令六月二十九在集贤殿共议此案。太子宋允煦深知要变法,唯有让敕令大于刑律才有可能成功,章衡也明白这个道理,这场官司他们非赢不可。 可是天子这些年对变法态度暧昧,仅靠他当年的一条敕令,章衡觉得胜算太小,必须找到更大的筹码。 骆氏谋杀未婚夫一案在以孟相为首和太子为首的两推动下,引起轩然大波。刑部每间值房几乎都在议论此事,这早上,晚词走进值房,听见一名书吏道:“有道是嫁随,嫁狗随狗,这泼妇如此凶悍,死不足惜,有什么可争的。”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