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伪装得很好,如果她刚刚不是亲眼看见,也不会察觉到那声音里的虚弱。这让她想到从前的一些事情,那时候他腿不好,下雨的时候她便去给他捶腿,但他总是会拉住她的手。她以为这是因为他心疼她,原来她想岔了,那只是他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出自己脆弱的一面罢了。 她总是这样,尽些误会,最后可好,丢了半条小命。 她默默将眼神低了下去,看向别处,“嗯,今天醒得早了些。” “是我们昨晚吵到你们了吗?”何愈说。 “不是,”有愧答道。 昨晚一点都不吵,白梁不过待了一会儿便出去了,然后那个房间就是一片寂静,安静得好像他不存在一样。 她顿了顿,笑笑地说:“倒是雨响了一夜,更吵。” 何愈也笑了,凤眸一暖,紧接着便皱起了眉。 有愧忙上前一步,手覆在他的手臂上,关切地问道:“又痛了么?” 当手觉到下面的发烫的温度时,有愧才意识到自己又干了些什么。 她真想自己狠狠地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就这么没用呢?他曾过你一箭,再怎么痛也是活该。 可心里是这么想,但不知怎的,她的手已经握上了那一截耷拉下来的绷带。 她将绷带上的结给解开,那只结已经浸透了血,缩成一小团,她拿不稳,半晌也解不开。 何愈的身子猛地一怔,然后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深邃凤眼锐的在她脸上审查什么,一时看不出情绪。 有愧不由屏住呼,紧张起来。 难道他认出她来了?这不可能,要能认出来他早就认出来了,但不然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一股淡淡的期盼在她心里攀升,如果他能把他认出来,那是不是说明他的心里还有她呢? 过了半晌,何愈的手劲陡然一松,背过脸,淡淡地说:“你不怕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背上的伤?” “这有什么好怕的?”有愧默默将手腕从他的手里挣开来,他还是没能认出她来,“我师父经常帮助一些受了伤的病人,他们有的断了腿,有的断了手,都比这可怕的多了。” 比如她的口的伤。 师父说,那箭头在她的心房上穿出一个。这种伤,人是救不了的,要看天。 有愧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绷带下的合线有些已经崩裂开,这么近她才真正看清楚这伤口有多狰狞,像一个怪物长着血盆大口,血淋淋地看着她。 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碰触在崩断的伤口上,低声道:“伤口裂了。” 何愈细不可闻地深一口气,说:“麻烦姑娘把昨晚和我一同来的三人叫进来吧,他们应该就在外面。” “何必呢?”有愧道:“我来帮你合罢。”她取来针线,点燃灯盏,在烛火上一烤,然后银针穿过绽开的皮肤和血,细长的丝线将开裂的伤口合并在一起。 那时他师父也是这样,用针和线将她脸颊上的伤口合,她曾经以为那条口子会在她的脸上留下一条狰狞的伤疤,可实际上并没有。时间淡化了记忆,也淡化了疤痕,现在她的脸颊上只有一条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印迹。 这时,何愈突然回了一下头,两个人的脸颊几乎贴在了一起,有愧看见何愈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颊上,她扬了扬嘴角,解嘲似的说道:“不怎么好看。” “什么?”何愈问道。 有愧道:“疤。” 何愈蹙起眉,说:“也不碍眼,姑娘受过伤?” “嗯,小时候不小心被破了的碗划的。”她故作轻松地说,有些事情何愈永远都不用知道,比如这一件。 最后一针好,有愧放下针线,说:“好了。” 何愈道了一声谢,就在这时,门扉突然响了三声。 何愈开口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一白衣男子闪身而入。 多年不见白梁变得又成了几分,他略显诧异地看着有愧。有愧刚合好何愈背上的伤口,正站在何愈的身侧,两人距离很近,外人看来颇有几分亲昵的味道。这让白梁好生意外,何愈一般不是这样的,他不找女人,也不和她们亲密,就是昨天都口口声声说什么不要丫头伺候,没想到现在自己倒给自己找了一个。 何愈发现白梁看有愧看得出神,便轻咳了一声,说:“有什么事儿吗?还是已经准备好了。” 白梁回过神来,答道:“别提了,今早我们到山谷前面一看,结果发现整个路都被淤泥给堵了。昨晚那一场雨雨势太大,一下子土滑,山上的石头泥巴都滚了下来,现在别说走了,就连动弹一下都难。” 白梁袍在桌边坐下,打商量似的跟何愈说道:“何大哥,我都问过了,村里有个对这土滑的,说路想通至少要挖三天。你别瞧我们人多,我们人是多,可是路窄啊,再多人一次也只能上十来个,顶多大家轮来,昼夜不休。要我说,我们现在出不去,他们肯定也进不来,还不如就在这里多躲几天。” 白梁正说到兴头上,这时算命先生出来了,在屋里的时候他已经把话听得差不多了,一出来便说:“这是老天爷要留你们在这儿啊。” 何愈起身行礼,道:“昨晚叨扰留宿,还没来得及跟您当面道谢。” 算命先生一摆手,说:“小兄弟这是哪里话?”他扭头朝向有愧的方向,说:“伍茴,给几位客人倒些茶水。” “不对呀……”白梁不由喃喃道,这人看上去是个瞎子,从他自己进屋到现在,那姑娘一句话都没说,这人是怎么知道她在哪儿的。于是他小声对有愧问道:“你,你这师父,可是真的看不见东西?” 有愧道:“那还有假?” 白梁纵然故意低声音,但算命先生还是听见了,他莞尔一笑,说:“我看不见的,只是眼睛罢了,而有的人,能看见的,却只有眼睛。” 白梁马上噤声,不再冒犯。 算命先生伸手摸了摸座椅上的扶手,然后直着在椅子上坐下,对何愈说:“我这儿偏僻,一年到头也不见一个外人,难得今一气来了这么些客人热热闹闹,我这老头心里也喜。不过热闹一天两天也罢,三天四天还好,若是五天六天我这一把老骨头就嫌吵了。” 何愈听出算命先生的意思,便说:“本来是只想借个道,但现在山谷外头土滑,没路可走,只能再叨扰几,还请老人家多担待担待。” 算命先生便道:“要担待也行,只是知知底我才放得下心。我这山谷地势高,若不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般人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你们这是有什么人在追?” 何愈待道:“老人家说得确实在理,但进山谷并非是逃进来的,而是误打误撞,至于这误打误撞里头的前因后果,请允许后辈有所保留。” 算命先生一笑,便道:“既然不是被追兵撵到这儿的,那就是自己是追兵,追人追到这儿的了。” “仙人怎么知道的?”白梁惊呼道,“难道仙人真是仙人。” 何愈剜了白梁一眼,这小子,别人还没说什么,就自己把自己给爆了,他笑着继续说道:“我这小弟一筋,冒犯了。” 算命先生说:“哪里哪里,我看这小兄弟,就比你快得多。小兄弟继续说说看,是追谁追到我这儿的?” 白梁看了何愈一眼,见何愈也没反对,便说:“反正我不说,仙人掐指一算也能算出来,那我就实话跟仙人说了罢,我们进山谷是因为当年五皇子庆王,兵败后就是死在这里。” 算命先生脸猛然一变,然后干笑道:“我这儿庙小,哪儿容得下你们说的那些大人物?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言蜚语啊!” 何愈一笑,道:“若真是言蜚语,仙人又慌个什么?” ☆、第61章 书卷 他年纪很大了,算过很多人的生死,也见过很多人的生死,而这个五皇子庆王就是其中的一个。 太平子他游走于城郭之间,战之时他便藏匿于深山老林。 说来这事也巧,五皇子庆王就是跟何愈一样误打误撞进入了他村落。 那时他也受了很重的伤,前着两长箭,背部是豁大的刀伤,整个人虚弱而狈。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便给了他几样东西,拜托他保存。 那东西现在他保存着,但却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人都没了,要这东西做什么?人都没了,为什么东西还在? 这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一直到现在也没解开。 算命先生徐徐道:“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世间一切事物的规律。要我说,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又有什么可找的?” 何愈微微一笑,他很意这个答案,算命先生的口风已经松了,这愈发佐证了他的猜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要找的人,其实就在他的面前,而他却差一点就错过。 “人可以没,但他的东西不可能跟着消失。”何愈说道:“他死后难道什么都没留么?玉佩,羽冠,衣服,鞋子。他可是皇族,不可能全身上下都每一件值钱的东西。” 算命先生便道:“那些玩意儿我这儿倒还真没有,他那时浑身是血,再好的绸缎蚕丝金丝银线每也得一塌糊涂七八糟。不过我估计你问的,也不是什么衣服鞋子罢。” “仙人是个明白人。”何愈笑道。 算命先生:“好罢,我便实话跟你说了罢。当年四王时,我的确与庆王有过一面之缘。他兵败负伤,误打误撞,进到我在的村子里。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皇族……” “可是……”白梁嘴问道,“这仙人难道不能算出来么?” 算命先生便道:“这一般不是靠算的,而是要靠看,叫相人,就是看这人身上有没有龙气,是不是贵人。可惜我这双眼睛,并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还以为是亡到这里的逃兵,便给他疗伤。到后来我也发现他的身份不一般,说话谈吐,都是上等人才有的,但他伤得太重,只能多吊一口气,于是他临死前,便托付给我几样东西。” “是么,什么东西?”何愈问道。 算命先生道:“几本图册罢了。” “这些图册现在又在哪里?” 算命先生一笑,说:“那你这就不凑巧了,那些东西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是的,”算命先生说:“有段子,我手头有些紧。你也知道的,我一个算命瞎子,难得有口饭吃,我也不知道他给我的是什么东西,而且这眼睛又不好使,便让小孩儿帮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他看后用沙砾堆出图案,给我一页页看,我便瞧着是些胡画,便都卖给了一个书馆老板,换了几两银子。到现在,那银子花完了,书册也不在了。” 何愈听罢不再言语,只是微微一笑,让白梁将他从书馆收来的图册给取了出来。 图册一共有三本,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何愈开口道:“仙人看看你卖的是不是这几本?” 算命先生伸手,往桌上一抹,手指摩擦着书卷的书脊和封面,半晌开口道:“正是。” 何愈便道:“您说得倒也是真话,没骗我。但有时候,如果想骗人,便把话说一半藏一半就好。可我没功夫跟您在这儿大太极,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这书册四本一卷,若将书册内的每一页拼合在一起,便是一张极为详尽的地图。有了这张地图,就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算命先生安静地听着,嘴角上放的胡须轻微地动了一下。 何愈接着说道:“不过这什么地图,却并不是书卷真正守护的秘密。” 何愈“唰”的一声撕去空白的封面,然后在烛盏上一烤,只见那火舌蹭地便舔舐出一口圆形的大。“每一卷中,有一册书卷的封面与其他不同,将这些不同的地方拼合在一起便是一张新地图。” 火苗一点点将整张纸变成黑的粉末,何愈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法子很聪明,把珍珠藏在鱼眼里。不过这只是一个障眼法,却瞒不住本来就看不见东西的人,所以你一摸便明白其中的玄机,将没用的那几册传出去让人哄抢,而把真正关键的东西保留下来,我可有一句话说错?” 何愈的话让算命先生开始思考起来,当年庆王垂死,除了待他保存好以外,便没有再多说什么,更没有提他要怎么处理这个东西。于是这东西一直在他这里放着,装在木盒子里,然后随手在榻下面。他是一个听天命的人,对于这种他不知道怎么办的事情,他的决定都是等待,等待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他一点小小的暗示。 但在将东西付之前,他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他。 关于这几卷书册,外面有很多传闻,说书人编了好些剧情跌宕起伏的英雄传说,说这书册里记载了用兵之道,有了它便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说这书册里藏着的是宇晋王朝最大的宝藏,有了它便能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事实上,这十二册一直都由不同的人保管,从来都没有合并过,更没有人知道它真正守护的东西是什么,那奇妙的言传说,不过是基于人最本能也最强烈的*所撰写。 “我不知道地图里藏着的是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他都逃不开两样东西,那就是权力和财富。” 何愈:“仙人的意思是?” 算命先生:“为何你如此渴望这两样东西?你抬眼往外看看,外面有花,有草,还有风,他们多美啊,可你为什么不想要他们呢?” 何愈轻笑,这个问题一点都没有难住他,因为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了五年,“因为它们不能保护你,能保护你的,只有权力和财富。” 他微顿,接着说道:“要我跟你解释一下么?我这样说罢,我进村的时候,瞧见你们的房屋很是规整,一共有十二间房,三口水井和五头耕牛,这样一算,村里大人小孩,大概有三十人左右。我听说山谷出去的路被堵上了,想来你们人不多,若想清除这些障碍,应该要好费些功夫,我们有一千五百人,这种事儿给我们便行。” 这年轻人虽然话里每个字都在说清理山道的事,但每个字之外,都是一句冷酷的威胁,他在警告他,如果今天他不肯将东西出来,那么遭殃的就不只是他,还有外面三十多口村民。他是在用这种方法跟他解释什么是权力和财富。这让他不要问,到底是什么经历,让他自以为明白了人生这个道理。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