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得人就去辖制亲昵,“我让你瞧瞧是不是好的!” 那孟子谦立在船头好不生气,口又闷又酸,只恨芷秋负他痴心,“芷秋,陆督公不过是派遣到苏州来,三年期就要回京的,你将我们这些人都得罪了,往后你的生意谁来照管?” 芷秋嗤嗤笑起,憋了半辈子的话趁此良夜偏要一吐为快,“那你等着瞧囖,我也没少得罪你呀,你还不是巴巴地跑来寻我?你这些朋友,面上与你沆瀣一气,扭过背就割你的靴2。” 众人相讪无言,独孟子谦还驳话,谁知更气的是芷秋竟将槛窗拉了,“不跟你废话,我劝你早些家去,仔细尊夫人要撕你的耳朵!” 言讫就把两扇窗阖拢来,笑倒在陆瞻怀里。嗅着他身上的檀香,她就有些想问三年后何去何从,大约就是总让人遥想想“以后”,可亦总让人能隐忍,她到底没问。 未几张达源进来,朝陆瞻指指窗外,再往脖子上横掌划一划,陆瞻沉下眼默然,终归冲他摇摇头。他已然在芷秋身上获得了尊严,便没有了愤懑,只有脉脉深情,蓬地在他心上生长,为她伸出枝蔓,覆盖其余生的风霜雨雪。 芷秋扭脸时张达源已放下手去,没瞧见机锋,倒想起另一件事来,“黎阿则今怎么没跟着?” “我许他空去玩了。” “他上哪里去玩?”芷秋死活不离他一寸,两个手就扒在他膛上。 那张达源立在角里笑,嗓子扭扭妮妮的柔,“大约是上集贤楼去了,他上了那里头一个姑娘,叫芍容的。这些时为了那姑娘,花了一二千的银子,学着督公,将咱们织造局里新出的料子也给她拿了些去,讨人心。” 陆瞻听了轻笑,“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嘘……”芷秋三四个指端捂在他上,朝船尾同几个侍婢放灯的桃良窥一眼,“小点声,别叫小桃良听见。我瞧着那丫头像是长大了,镇一见阿则就乐乐呵呵的,多半是起了些什么主意。” “这个好说,”陆瞻攥下她的手,“回头我做主,给他们指个婚就是。” “你不要管,随她闹去,求到你这里来,你才许管。” 陆瞻沉默应下,环着芷秋自往船头去,恰那行桥下倒映来九轮月,如宝珠串联,合着天际的月,组就了十全十美的一个、梦幻泡影。 月移花影,时光不紧不慢地滑过,未知几时,银杏全然发黄,夜里开始衣。因着有赴京赶考的公子书生陆续动身,各亲戚友人纷纷设宴相送,致亦烟雨巷愈发的歌舞热闹,花攒锦簇。 这一就有方文濡来辞行,大清早匆匆忙由家奔来,刚至河道,天方亮起,两岸柳烟,朝花发,恰遇一姓张的同窗不知由哪家堂子里踅出,头撞了个正着。 此人惯是个不学无术之徒,方文濡不与他搭讪,正要错身而去,反被他掣住,“方兄这是往哪里去?这样急做什么?怕你那榜眼娘子跑了不成?” “原来是张兄,”方文濡斯文文拱手行礼,含笑觥殇,“走得急,没瞧见是你,请勿怪。” 那姓张的瘦得跟累死的骆驼似的,一件直裰空唠唠挂在肩架子,由显贼眉鼠目,“不是走得急,是心里急吧?”也学人玩斯文,着把扇子晃着朝他口点去,“这要上京去了,自然是要来同相好的私磨似磨了,都是男人,我懂的。” 说话时,又反着扇子朝身后小厮扬一扬,吊儿郎当,“你瞧方兄,学问好,人才好,福还不浅。我们这些人得拿着银子才能同花榜娘子吃一杯酒,他反倒还要花榜娘子贴钱给他,可是本事不是?” 那小厮奉承着与他相笑,方文濡心不痛快,却记挂云禾,就要辞去,“张兄慢去,弟先别过。” 言讫错身,又听见他在身后讥笑,“方兄慢些去,别着急,仔细去早了,在你那相好房里撞克上哪位达官显贵,倒不好开。” 方文濡闷声不理,仍快步前去,到了桥头转入巷,踅出后直奔月到风来阁门头。因是相,相帮大大方方地就给开了门,让其自入院去。 却也赶巧,云禾上夜留堂那位客人前脚刚走,她亦不送,弯在帐中睡回笼觉。不过一刻,就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拉她,梦里似有所,瞪瞪睁开眼来,一瞧是方文濡,便扑到他怀里去,“今怎的这样早?” 他将软玉蕴香的骨头兜在怀中,晃眼瞧见另一个枕头上的折痕,只觉嗓子里卡着一刺,扎得泛,清了清嗓子,“昨夜没睡,看书直到五更天,打点了些行礼,已不能睡了,便想着来瞧你。” 云禾哪知他心内长久的郁结,只软倚在他膛打哈欠,“可定下子了?什么时候启程?” “三后,今来瞧过你这一遭,便在家帮母亲干些活,恐怕就不得空来了。” “这样急?”云禾端起身子,乍惊里是难舍难离,“不是说好十一月动身的吗?我叫师傅替你裁的衣裳还没送来呢。马车可租下了吗?可有没有一道的同窗?” 晨曦将二人的影拉到帐壁,影儿相容,不离不分。方文濡拂着她背的青丝,绵绵直绕在他心尖,“原是定下十一月的,可怕路上下雪山崩耽误路程,便提前走。别的不用担心,都安排妥帖了,殿试一完我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你只管安心等我,娶你过门。” 早里甚凉,他捡起被裹在她身后,动作间,就蹭下云禾倏喜倏悲的眼泪,是她心血所结的、最真最贵的珍珠。 此去千里,她与他相识以来,从未分开过这样久、这样远。一想来,就像一场永别似的哭得泣不成声。 她哭了很久,直到泪水沾了他一片肩,方想起来正事。忙不迭地捏着袖抹干眼泪,唤骊珠捧来个盒子。揭开来,里头一个平安符上头,他捡起来,“给我求的?” “嗯,”云禾搭着鼻翼,频频点首,“上月到观里去求的,想着等裁师傅拿了衣裳来,我给你在领子里头,谁知赶不上了,你就现拿去带着吧。可记着,要贴身带着,不得离身。此去人生地不的,要是出什么事,可叫我怎么活?” 言着又哭起来。她向来是骄傲的,玫瑰花儿似的扎手,此刻却哭出一片酸海,将方文濡整颗心浸没在里头。 良久,廊外隐隐绰绰传来问候声,云禾料定是陆瞻来了,心起一计。便叫方文濡在屋里稍后,独自套了绣鞋踅出门去。进得芷秋房内,果然见陆瞻与芷秋相坐对榻。 恰时桃良捧茶来,云禾忙接过,素面朝天地巧笑着奉茶与陆瞻,“姐夫今来得真早啊,可吃过早饭没有?我最会做点心,不如我到厨房里做几样给姐夫吃?” 室中新点苏合,香薰鸳鸯榻,这一面是陆瞻冷灰的氅衣,那面是芷秋烟粉的对襟衫裙,可堪良配。芷秋才梳妆万全,瞧见云禾皱起鼻翼朝她怼去,“头不梳妆不上就往我这里来,还如此殷勤,八成有事要求陆大人,可是?” 嘻嘻地,云禾捏着两个指比在陆瞻眼前,“就是一点子蒜皮的小事情,姐夫行行好,应承了我吧?” 陆瞻待她们向来温和,只不紧不慢地搁下盅来,“先说来听听是什么事儿。” “是这样的,”云禾将一片长发别至耳后,挨去与芷秋同坐,“文哥哥要启程上京里去了,他在那里人生地不的,一呆就是几个月,我总不放心。但京城却是姐夫的地界,我想着请姐夫照拂照拂我们文哥哥。姐夫放心,不要什么‘漏题’‘疏通’之类,就请姐夫保个平安就成。” 金灿灿的太投在陆瞻半张剪裁刀削的轮廓上,和煦而温馨,“你想得倒远,‘漏题’‘疏通’之类我也没法子。你去拿纸笔来,我修书一封,到了京里,无人敢为难他。” 如此,云禾拿着陆瞻信笔,搁下半悬的心,天喜地地踅出去。只待她走了,芷秋方挪过来,肩挨着肩地仰面窥他宋玉之姿,越看越似的甜丝丝地笑起来。 陆瞻偶无奈,趁势环过她吻一下,“老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花外啼昼,太升高,愈发暖洋洋,芷秋蹭着他一个臂膀,“你好看麽,比我见过的男人都好看。” “你们女人也图男人好看?不是向来只讲个才华横溢,青年俊才?” “呸、那是哄你们男人玩的。”芷秋端起片杨柳,翠钿生,“遇到老的,就是说人鹤发童颜,老当益壮;遇见丑的,就说人腹经纶,出口成章;实则是假话,不信你瞧烟雨巷的姑娘们,总是对年轻好看的客人热络些。” 陆瞻慨叹,“食也,女人也不外乎如是。” 又通霪,芷秋暗在心内发笑,愈发挨近他。不巧,见黎阿则抱了几本公文来请陆瞻瞧,芷秋便独自安静在榻上与桃良做衣裳。直到时过晌午,散晴岚,半副烟云淡,窗外叶落卷地来,隐有雨落之势,芷秋喊起骨头疼来。 稍一哼便惊动了陆瞻,由书案里拔座来瞧她,又吩咐桃良去煎药。芷秋娇懒懒地缩在榻里,仰面睇他,“想去上躺着。” 靡靡雨下,如丝如线,沁润秋。陆瞻勾起腿弯将她抱至帐中,芷秋不依,“你陪我躺着,上回你发病症我也陪你躺了来着。你上来,我们说会子话,我就不疼了。” 陆瞻是头一遭躺在她的绣,翻看帐顶四五香袋,帐壁另有七八,香味却淡,使人心安,却无心睡眠,直眱她面上疼起的粉汗,“我传了信回京及应天府两处太医院,叫他们配了药送来,大约能管用。” “真好,”管不管用倒不大要紧,芷秋疼得习惯了,只是心里的甜如窗外雨丝,绵绵密密地漫过心甸,“遇见你真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芷秋将脑袋挪到他膛上,“你有权有势有钱,自打遇见你,我过得跟宅院里的太太似的。你对我好,连我的姊妹们你都纵着,简直没有更好了。” 还有更好的罢,陆瞻暗闷在心内,不与她说,只细点算着那厢窦初筹备买粮的事大约妥帖,便要得空往这里来了,只等芷秋应下,便有属于一个女人数不尽的好等着她。 想着她的好将近,便是自个儿的坏子轮回了,那些无的子将如天罗地网重新将他网回去,里头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与找不到出口的望。他将终身、独自、囚死在那里…… 思及此,陆瞻一刻也不舍得松开她,像揿住一个美梦,一臂将她环兜在身侧。 各怀心思,芷秋偷偷上瞄他,见他下巴的轮廓似一座山峦,她痴痴暗笑,就在他怀里撒个软娇,“疼得很,你替我按按好不好?” 闻言,陆瞻将手放在她脐上一肋骨轻按,“这里?” 芷秋半张发烫的脸埋在他口,朱翕合,像一则小心思,“往上。” “这里?”陆瞻往上一探去。 “不是,再往上。” 陆瞻垂下一眼,指端正触在她烟粉衣料上,像一缕烟云,掉后就是她雪白的肌肤。他暗红了耳朵,将指端上抚,却听芷秋低得不能再地,“还往上。” 还往上,便是天下男人所痴的,棉花软地,云里故乡。 雨余天,苍云翳,门掩蓬莱。楼廊一缕风,兜兜转转萦绕。花残秋凉的一切被拦截在外,屋内苏合袅袅,阗香淡淡,勾扯着几丝发烫的呼。 绡帐半撒,芷秋倚在陆瞻膛,娇滴的腮像怒放的龙船花。她默等着陆瞻的手上移,鹘突的心跳个不停,生疏紧张得好似在这份里,老天又将贞洁还给了她。 可等了半晌,却等到衣裳窸窣几声,陆瞻将手收了回去。芷秋的心蓦然掉入冰窟窿里,为了陆瞻、为了自己、为那些他们都在耿耿于怀的过去。她想说点什么安的话,搜肠刮肚地寻一些尽量不触及自尊的措辞。 怎料话儿还未出口,陆瞻陡然翻身过来,将她整个人罩在身下。他眉宇间仍有散不开的一缕淡愁,微张着,将灼热的呼吐在芷秋面颊,“不要引我,就算是阉人,也仍然想……” 芷秋一颗发凉的心又重新被他发烫的体温点燃,稍微抬首,吻在他上,“我知道,妈同我讲过。” “她同你说这个做什么?” 在他炙热的目光内,芷秋朝枕上偏了偏丹霞绯红的脸,“我问的。” 陆瞻将整张脸埋在她发红的颈边,偶隔分厘,偶时那就触到她温热的肌肤,“你为什么问?为了我?” 颈上的酥麻已然使芷秋忘记了肋骨上的疼,浑身些微颤栗,细柔的嗓音也泛起涟漪,“不是为了你还能为谁?我还认得几个宦官?” 他的由她的颈一寸一寸地移到了她耳廓、下颌,像一只爬行的蝶,带着温柔的振翅,扫来脉脉热浪,“那她是怎么同你说的?你说给我听。” 芷秋话不成句,音却成曲,“没什么,别问了。”羞而婉转,像生命的长河,裹着陆瞻无来无去的人生,使他在命运的配里有了舒心。 雨倏急倏缓地坠在窗畔,闷闷地敲响了万年沉默的老木头,剖出新芽。陆瞻半凉的血亦在他死去的身骨里翻腾起来,带着腹的相思恋。他将手温柔地覆盖去她起伏的两朵软云,搁着细质的衣料,像一霎跌入梦国,出一口气。 哪里想桃良像只雀儿,没眼力地端着药闯入,“姑娘,药煎好了,快些吃了吧……啊!”旋即托盘内的药碗晃了又晃,撒出零星,溅了绣裙。 惊得芷秋忙将陆瞻推下去,臊着一张大红脸开帐,“死丫头,我真是要打你了,你怎么连个门也不敲!” 桃良面无辜,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外头门没关,里头又没门,我往哪里敲啊?”言过一瞬,想起这种事不知见过多少,便将眼一嗔,端着药临近,“姑娘做什么不关门?您敢情又是不疼了,还有功夫瞎折腾。” 眼见芷秋被臊得讲不出话,陆瞻由上撑起来,理一理衣襟,“是我折腾,不怪你们姑娘。” 桃良亦被他坦率之态臊了个红脸,埋首将药端与芷秋。二女发烫的面颊就在的水气中,为惨淡秋雨装点了,织成锦绣。 ———————— 1元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 2割靴:指嫖/客夺取别的嫖/客相好的倌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是万更~ 第40章 灯花梦影(三) [vip] 梦云去也, 雨住翳散,天边一轮金,映在轻霭浮空的秋里, 黄澄澄地对着园落英, 凋敝芳魂。飘香藤架下白花铺陈, 沾在谁的鞋袜,勾勾, 拖泥带水。 自陆瞻去后,月到风来阁又来暮晚繁荣, 芷秋只道无她的事儿,仍旧闲吃闲坐。 可这袁四娘却不许她个空, 摇摆着周身佩环叮当上楼来,“好女儿,快,装扮装扮,有客来!” 晚风带凉,芷秋拢拢衣襟, 半笑半疑, “妈敢是疯了,我这已经多少子不客了, 哪里来的客呀?况且叫陆大人晓得了,仔细怪罪。” 四娘搦动一副丰腴身子挨过来,水袖摆金,粉绢摇银, “我晓得陆大人如今包了你在这里, 不叫你客。可你就当帮妈一个忙, 这个客人大方得很, 上来就拍了二十两在那里,指名要见魁首。妈也不是那见钱眼开的,原是推,可人好说歹说央求着只是见一见,说两句话,别的麽什么主意也不打。” 头就是二十两,倒是难得一见的大方。芷秋帮衬,再问四娘:“哪里来的人啊,出手这样阔绰,别是玩什么虚头的人吧,妈可盘查仔细了?” “嗨,你还信不过妈?”四娘提裙落座,喁喁切切,“也是京里来的,你说可赶巧不赶巧?咱们这些时,像是跟京里挂了账似的。是京里派驻过来的一位大人,有礼有节的,也是位青年才俊,你只需陪他说几句话,二十两妈就到手,可是半点不费劲的事情。” 思及雏鸾多费钱,又思这人大约便是上回黎阿则提起的那位新遣来的官员,便没什么好说的,叫来桃良坐到妆案前理云鬓,换新妆,却同四娘招呼,“妈,先说好,我只下去说几句话,多的麽不要想,如今陆大人还在这里呢,否则你将他的脸子往哪里放?” “晓得、晓得。”四娘忙不迭应下,喜冲冲下了楼去。024LQT.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