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壶茶,芷秋梳着乌溜溜的鬅鬓头,细衬翠钿,斜碧钗,别簪白茶,罩一妆花对襟衫,扎一月魄留仙裙。到得厅上,见是果然是一位青年才俊,相貌不必说,眉宇里还透着股神。 芷秋立在案前福了身,到座去与他说话,“未知大人尊姓,倒不晓要如何称呼?” “鄙姓窦,单名一个初。”那窦初依陆瞻之命前来,抱着一个好奇心,要见一见这位叫心冷意冷的陆督公都动心的花魁,到底是副什么样儿的倾城之姿。 眼下一见,却是月嫦娥下凡来,珠神女到樽前。面上尔尔,心内却大呼不亏,纵然背着个娶倡为的难听名声、又有革职之险,却有陆瞻庇佑,又得此佳人,是个划算买卖! 又见芷秋颔齿莞尔,嫣然大方,“不敢直呼大人尊讳,只叫窦大人吧。窦大人是打京里来的?” 屏风照斜,暖黄黄金灿灿。窦初吃过一杯,手撑在案,“才到苏州没多久就听见姑娘芳名,势要来瞧一瞧,这不,才忙完一桩公务就赶来了。” 适才相帮端来木托,上头墩着石炉,滚着一紫砂壶,另有一哥窑小紫砂壶、茶罐、竹夹等器皿,再有松子核桃仁。 芷秋先洗一遍茶,将松子核桃与茶叶并放其中,待将他子磨得差不多,方含笑启口,“我们这里是江南的茶,窦大人若喝不惯也没法子了,将就些可好?” “我不讲究这些,姑娘请便好了。” “窦大人倒是好相与。”芷秋轻笑,引得桃良三人亦跟着捂嘴笑。 须臾芷秋捧一瓷瓯到他面前,两个眼婉风情,“窦大人既是京里来的,那织造局的那位陆大人、布政使司的那位沈大人您可认得?” 窦初呷一口茶,烫得直呼舌头,嘶着气儿,“认得、自然认得,都是京官儿,又同派到这里,哪里会不认得?” “那您可听见讲,小女子现今被那位陆大人包了去?” 那窦初适才明白过来她在探虚实,缓下笑去,“我才来不多久,若不是姑娘今讲,我也不晓得。” “窦大人眼下晓得了,就不怕?”芷秋再替他斟茶,涓涓水柱,蒸腾热烟里暗窥他一眼,“自打陆大人包了我,我好多老客都不再来了,连苏州知府祝老爷亦不曾来过,窦大人就不怕得罪了陆大人去?” “这有什么可怕的?”窦初靠到椅背上,将这玲珑慧女另眼相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开门生意,我们就来光顾,没道理他来得我来不得吧?我听你这意思,好像是姑娘不大我?” 芷秋暗骂他,又暗服,难得苏州官场上还有不惧陆瞻的,“我们是开门做生意,哪有不大人的道理?” 见唬不退她,只得作罢,“是我多嘴,陆大人最是心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之人,才不会计较。” 京中都晓陆瞻在官场向来行事波诡难断,更是杀人不眨眼,经他手办过的朝廷官员无有认罪伏诛的,亦有“御前判官、诏狱阎王”之称,不想到这小女子口中,竟成了个“心宽广”之人。 窦初只在心内暗笑,搦过茶盅起身,“不必斟,走了。” 恰时芷秋脑中转来转去的都是陆瞻,倏听他要走,一时未反应,随意搭腔,“好,慢走不送啊。” 天际生暮云,残红落在芷秋不加虚酌的面上。要不说烟雨巷的姑娘怎么常讲“男人都皮子”,你不热络,他倒热络起来。 就因此道理,窦初反生些许心悸,半副身子撑在案上偏脸睇她,“你别忙着高兴,明我还来。” 芷秋适才醒神过来,却业已得罪至此了,索破罐破摔,“窦大人,您还是别来了,如今我给人包了去,再客,就是失信于人,做生意的,得讲个信用。这烟雨巷多的是美娇娘,回头我给大人举荐一位,保管比我还强几分。” 那窦初从前不少狎,还是头一回见赶客的倌人,愈发起了劲头。佯将眉头轻锁,假思半晌,锵然拒之,“我想了想,还是得来,我已经付出去二十两了,不得个甜头,叫我怎么收手?你既怕失信于人,不如我教你个法子,你去同陆督公照实讲,兴许他许你占着老客酬新客呢?正好两家不耽误,挣个双分子。” 血灺,芷秋独座圆杌凳上,余晖温柔地贴在玉容。她托起腮,眼中里照出一团火焰,是黑暗中坚毅的银河,温柔地蔓延。她说: “他才不会呢。” 雁啼秋水,城花絮,时光迢迢,去无归停。连着二三,那窦初果然都来打茶会,与芷秋明里笑谈天地,暗里“尔虞我诈”地玩起追逐游戏。 可巧芷秋早在心里将他烦了二百遍,却碍于他是官场中人,又是个打发不去的磨人子,只得勉强应酬。原也筹谋将此事抖给陆瞻,可又想,倒别连累他总与同僚翻脸,因此暂且按捺未说。 好在这窦初来,芷秋、雏鸾正陪云禾送方文濡赴京,便正籍此叫袁四娘推了他去。 这厢由一相帮赶着马车,往城外去,车轸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碾去楼宇百千,青砖万条,渐渐声影僻静,唯见青山不见繁市。 偏不好是因秋飞絮,云禾这两往风地一吹,面上不知沾染了什么,发起来。今竟见红肿,连脂粉亦盖不住,此时戴着个长帷帽,急得直恼,“姐,你瞧,是不是丑得很?一会子叫他见了怎么好?” 雏鸾掀了片帷绡瞧她,果然见斑驳红肿,蹙额去打她的手,“不要抓呀,仔细抓破了留疤。” “呀!”云禾嗔急起来,撇着角,楚楚可怜,“就跟往年我沾了那软枝黄婵一样的,又又火辣辣地泛疼。” 马车晃得渐凶起来,芷秋抚着车壁坐过去细瞧,“可不是,就是那症状。往年大夫不是说了叫你别挨那软枝黄婵花吗?你怎的又不听?” “我听的呀,咱们园子里都没种那花,到别处出局,我刻意离得八丈远,时时不敢忘。讨厌死了,大约是秋里风大不知由哪里刮过来的,这一熬,又得十天半月才得好!” 无无底的事儿,且不繁琐。只说三人遐暨至一处山道上,只见林中有一八角木亭,亭外有一辆马车停靠,方文濡早立在那里,风浪卷着他莺的直裰,一片秋树生绿波。 见此,云禾的脸倏然不了,待相帮搀扶下车便直奔他怀里去。相拥片刻,方文濡就要揭她的帷帽,“叫我看看你,此一去,来年才见了,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 云禾急忙拉住两片绡纱,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要看,我犯癣了,丑得要命。” 此路直通官道,倒是来往有履,或是扛锄头的,或是赶车的。云禾生怕人瞧见,方文濡却笑着掣她的手,“你怎么样都不丑,叫我看看,我到京里,也好有个念想。” “不要,你记着我好时的样子就罢了,我可不想叫你瞧了,只记得我是个丑姑娘。况且这里来往有人,叫人看见你同个姑娘在一处,讲也讲不清,以后你中状元了,名声不好听,怎么说亲啊?” “我往常也时时同你在一处的。” “那不一样嘛,在烟雨巷同我一处,别人只当你是狎,不会往歪了想,在这道上,叫不知情的人传你与哪家小姐私通,可是坏名声的。” “你罩着脸,别人就不传了?可见是傻。” “反正,你别看。” 晨曦穿林过境而来,苍苔葱郁,余蝉鸣鸣,鼓噪着一丝半缕的冲动。方文濡猛地开她的纱,一个脑袋钻进帷帽里来,隔着一尺寸盯着她发亮的眼睛,“可我要走了,得亲亲你。” 他凑近去,带着眼中的意,将要给她一个绵的吻。眼一滑,却见云禾对襟领下的口上半浮着一块殷红的斑。他是个男人,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另一个男人曾在她的身上犯的痕迹,是他们,曾侵占她的证据。 刺目的一束光闪一闪,最终,他仍将这一个吻印在了云禾柔软的朱,捧着她的脸,“千万等我,可别跟人跑了。” 云禾噗嗤一乐,浓粉掩癣的面上滚下一滴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泪来,嗔着拧他膀子一下,“除了你,还有谁要我呀?这世上,只有你不嫌我。我还要叮嘱你呢,你可别做‘陈世美’、中榜了也在京里叫人招去做贵婿不回来了。” “回,”方文濡抹去她的泪,柔情而坚毅,“就是死了魂也回来见你。” 窃说片刻,便是离别,方文濡将她送回车内,复与芷秋雏鸾二人拜别,便跳车而去。云禾直望着暾暾行去的车影,在茂林山路,渐行渐远。随之远去的,还有她一缕瑰魂,三寸芳心,与他共赴那不可卜算的前程。 上夜后,云禾的脸愈发起来,发的癣脂粉也盖不住,便推了一个局,只在房里抹了药歇下,任他外头如何笙管喧天,她只捧着脸暗思方文濡。 却另又来一个局,便是那陈本,局票写的是澹台湖,是在画舫花船里摆局,故而派了小轿来接。 急得袁四娘直颦眉瞧她的脸,“这会子人轿子就在门外了,现说不去,可如何开?你这脸怎么就不注意些?整家掐枝叶的,明晓得自己有这么个病症还手!” 脸上又,加之离愁别绪笼得云禾没了好脾气,掣了被子翻到帐壁去,“我哪里掐枝叶了?那软枝黄婵我避还避不及呢!我不管,横竖我去不成,妈叫人代局去吧!” 可巧眼下婉情正寻摸豪客,四娘便心起,“那叫婉情去代局好了,她原是大家闺秀,料想这样官场的局子,也不会怯场。” 谁知云禾淅淅索索坐起来,杏桃腮微鼓,“叫谁也不许叫她去!我的客,何故要让她?这一份钱我宁愿让给别家院里的姑娘,也不给她挣了去!” 赶上廊下窗户上滑过来一抹柔影,原是芷秋不放心来瞧云禾,在外头听见,进门便定了四娘之心,“妈,我去代吧,我与陈大人也算相,他局子上那些大人们我横竖也都见过。” 四娘骤喜,稍刻又虑,“那陆大人呢?” “他这会子在屋里吃茶呢,一会儿我去同他讲一声。” 再无不可,四娘放宽心摇身下去,留芷秋暨至沿将云禾细瞧一番,“比晨起还严重些,不是涂了药?怎么还不见松快些?” 不说便罢,又招得云禾执起长柄雕花银镜,偏着脸照了又照,“说得就是呀,往年上点这药,总是能见好的,谁知这会倒不见效了,敢是那大夫掺了次货蒙我?” 楼外自由歌姬妙音,楼内芷秋轻笑,“我看将你枕头被褥另换一套全新的,只怕洗是难洗。我在门外听见,怎么你同婉情那么大的仇,连局也不要她代?妈现在筹划着她点大蜡烛的事情,她去了麽,桌上结识什么人,就算成了啊。” 云禾掷下镜,端得是气恼,“哼,叫谁去我都不叫她去。她眼里看得上这园里谁?姐不晓得,前两有新客,妈叫她去应酬,借了我的头面去装点,谁知回来就给我坏了一枚水晶花钿,我拿了去问她,她不说陪不是,反倒还讥讽起我来!” “她说什么了?” “哼,”云禾身子款款起,尖着嗓子学起人来,“人家讲:‘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个小钿?回头我点了大蜡烛,买一个赔你就是,像你如此见识短浅,怪道要去贴一个穷酸举人’。姐,你说听了气不气?我当下就打了她一耳光,眼下凭什么叫她去代我的局?” 芷秋起身,细细安,“婉情麽就是那个子,你不要理她好了,再等个半载,方举人就回来赎你出去了,何苦与她计较?我去了,你记得叫骊珠将你上一应物件都清下来,将架子打水擦洗个四五遍。” 这厢折回房内,见陆瞻似黑似蓝的道袍倚靠在榻上,紫冠束着高髻,肤如冷月,似淡烟,眉中带愁,眸含凉星,半侧着的鼻梁譬如那顶天立地的擎天柱,映着粉壁千灯,似紫霄里的冷玉郎君跌下这万丈红尘。 按四娘话说,芷秋见了他便起了那花之症,百计无用,机关尽失。只哒哒奔去倚在他身上,恨不得血脉相容,肌骨相通,“你在做什么呢?” 开口即是傻话,陆瞻伸出手臂将她兜住,埋下首去在她耳边吹一缕气,“想事情。” 带着瀹茗清香,令芷秋为之发颤,“我要去替云禾代个局子,你不生气吧?” “哪里?” “澹台湖,画舫上,陈本叫的局,你放心,他对我麽半点意思没有,从前代局,他待我还是有礼有节的,向来没有动手动脚的病。” “去吧。” 窥他面无异,芷秋反有些不高兴起来,像要故意引他吃醋似的,“你们京里有位同僚,叫窦初的,近总来。妈见他给银子大方,叫我陪着说几句话,倒没旁的什么。” 陆瞻自然明了,心里翻江倒海地扑腾着。但他亲身给不了她“美”,他只得将这些无端恨海忍在膛内,面上只有一缕淡笑,“既没什么,你就应酬便是,白放着银子不挣岂不心疼?” 有个长期摇摇坠的梅瓶在芷秋心内滚了两圈儿,终于打破。她由他怀里拔起身来,下睨他凉风淡月的面庞,“你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芷秋倏鼻酸,像是走一条雾崎岖的路,她看不清尽头在哪里,也看不清陆瞻在不在这条归途。她有些无力地坐到了窗前的妆案,看着镜中备受挫折的自己,“没什么,你坐着吧,我这会子就去了。” 他平静的眼读懂了她的心事,但他无计可施,只能静看芷秋在月下腹委屈的水影,在玉箫羌笛的吹奏里,是一朵怨莲,沉默凄。 花风小楼,朗月坠绣帘。是夜,芙蓉去也,萧条阁里,宝鸭有香,锦帐寂寥。 自二人无始无终地“争执”后,芷秋带着丫鬟姨娘自去应局,临前一改往水柔波,不咸不淡地招呼陆瞻,“我不知几时回来,你要回去就自行回去吧,送不了你了。” 于是独落得陆瞻孤影一轮,及上来支应的两位姨娘。 陆瞻不要伺候,将人驱之门外,独步踅入水晶帘内,在芷秋帐中干坐一会儿,复倒下去,嗅着帐苏合香,只觉了腹相思意出不了口,烦情杂绪堵得脑子嗡嗡作响,糊糊地便阖上眼去。 楼廊下挂彩绘绢丝灯,夜风下拉得长长的影摇晃,乍一瞧,像几个含屈吊死的女人。 一排屋子里的倌人都去了厅中应客,只得星灯两盏映着绮窗。独另一间屋内灯火通明,原是婉情过于清高,挂不上客,适才冷落在房内。 袁四娘近些时愁得云鬟直发白,时常训诫她不知巴结,料婉情却回,“这些人不过是些做买卖的商贾,我巴结他们,凭白失了身份去。”气得四娘骂一阵,打一阵,连才配的两位姨娘也撒手辞了工,仍不管用。 唯丫鬟翠儿是买来的,走又走不,却凭白跟着吃穷,便止不住唉声叹气,“我说姑娘,既然沦落到这里,就是命。又不是挑女婿,犯不着这样左挑右捡的,要按您的想法去挑,不知几时才相中一个。 ” 那婉情正坐在榻上闲翻一支银簪子,听见如此说,怒从中生,随手就往她手臂上扎去,“戳烂你个没尊卑的嘴!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叫你嘴里没个好听的话!” 翠儿哑叫一声,避到一边,因家中还有母亲兄弟要养活,不敢得罪了她去,直抚着一条膀子不言语。倒又听她软下声去,“我听见叫云禾出局,她那张脸可怎么出局呀?” “就是出不了麽才叫芷秋姑娘去代的。” 婉情将簪子暂搁,端过身来,“陆大人不是在她屋里,她怎的好出局去?” 翠儿见她好了,便安心坐到榻上去,“陆大人有什么说的呢?还不是什么都依她?且瞧他老人家待云禾雏鸾几个就不错,要零用就给零用,节下还给赏。听见是代云禾的局,又是他官场上的朋友,自然是许的。” 活力活泛地,婉情妩然一笑,将簪子回髻上,拂了云鬓理了衣襟,就要往那边去,“你到廊上给我望风,瞧见芷秋回来,支会我一声,我现就到她屋里去会会那陆大人。” 灯影儿一晃,翠儿追将上去,“姑娘不是向来瞧不上陆大人?又说太监乃不不的半残?” “你懂什么?”婉情斜睐一眼,嘴角噙笑,“自这些时与那些男人打道,才发现世间男儿,有无倒没什么区别,阉人未必就不是顶天立地,读书人也不全然是谦谦君子。他既是苏州权贵,人又大方,若他来替我点蜡烛,有什么不好?” 言讫摇曳宝裙,朱钿生辉地游廊而去。可巧廊下两个老姨娘正歪着下巴颏打瞌睡,她便直推门而入。睃巡一圈,只见千灯半残,金齑凋谢,红案孤清,妆台昏尘,室昏昏沉沉的空旷与宁静。 轻轻拨了水晶帘进里间,踅过台屏,即见帐中倒着陆瞻,半条罩黑的腿搭出帐外,两片蓝得发黑的衣摆坠在沿,为粉之绡、烟之帘、室旎朦胧的风情镇来一股醇厚的气。 婉情当下便一颗心砰砰跳,将袁四娘所教所训的男女之道全化出手段,婀娜上前,将他一条腿似要抬入帐中。不想陆瞻一碰即醒,翻腿坐起来,开半片帐,睨来是杀气的目光,“谁?”024lqT.COm |